總管太監連瞧都未瞧尉遲瑞一眼,直接問道:“哪一位是飛燕小姐?”

    賢哥兒早就耐不住火氣,騰地站起身來:“憑什麽要我的堂姐過府?難道鮮卑出身的,就不懂得男女大防的禮數嗎?”

    尉遲瑞大張著嘴巴,恨不得一口吞了兒子——小祖宗!哪壺水燙提起哪壺啊!

    說起這大齊的新帝出身,那是一門說不得的密宗。

    新帝霍允本是大梁新野守將,祖上乃是鮮卑部落的一個小族長,本姓拔列,他這一裔遷往漢地時,大都改了“梁”這個漢姓。不過霍允的父親為了顯示對梁帝的忠誠,避了諱忌,改姓“霍”,又娶了漢族女子為妻。到了霍允這代。也效仿父親沒有娶同族女子,而是娶了當地漢族豪強沈家之女為妻,算是又融進了些漢族血脈,誕下三兒二女。

    霍姓的原祖乃是周文王一脈,霍家特意選取了這樣的姓氏,便可看出對於漢族文化是推崇備至。新帝受漢化已久,雖然挺鼻深眸卻向來以漢人自居,對於異族出身頗多忌諱,還命令了自己先前的門客編纂了一本所謂霍氏族譜,祖上的淵源直達遠古洪荒,與炎帝並肩犁田,同黃帝疏導黃洪,薑尚釣魚時,幫著提過魚簍……總之曆朝的先賢身旁都有霍氏一脈的身影。這本閃瞎人眼的族譜編擬完畢後,有人敢要妄議霍氏皇族血脈便是要掉頭的死罪。

    果然那總管聞言,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直瞪著賢哥兒便要發難。飛燕見狀連忙走到了院子,朝著那總管太監施禮道:“奴家便是尉遲飛燕,既然驍王有令,飛燕定當竭力不負驍王厚望,奴家的堂弟年幼妄言,還請總管不與他一般計較。”說完又深深地福了一禮。

    那總管受命,自然是要先把主子的第一交代做得穩妥,見尉遲飛燕點頭答應入府,便狠狠瞪了賢哥兒一眼,又請飛燕帶著婢女鴛鴦上了馬車,一路向驍王府駛去。

    在馬車之上,鴛鴦急得要開口詢問,可是隻見小姐伸出長指抵住了嘴唇,又指了指車外,示意車外有耳,噤聲不要言語,主仆二人便是一路靜默無語地坐在車中,感受著車輪碾過石板時的上下起伏……

    驍王府是昔日定國侯的府宅,尉遲飛燕年幼時,父親曾經帶著她到定國侯府上做客,與定國侯的女兒隆珍小姐玩耍。

    如今府門的石獅依然高大威猛,號稱京城裏最奢華的府院貴氣未減,路過花園時,她與隆珍兒時種下的櫻桃樹上已經是紅纓點點,可是昔日的閨中密友卻不知已經流落何方……

    飛燕來不及唏噓感慨,就被王府魏總管引入了府裏的後花園。婢女鴛鴦在入府的時候便擋在了門房那裏不得入內。尉遲飛燕半垂眼眸跟在魏總管的身後,亦步亦趨地來到了一處幽靜的書房門口。

    推開房門,尉遲飛燕一眼便看到那坐在桌旁手持長卷的身影,與那日長街一身銀甲的戎裝不同,這次驍王身著一件白色長衫,衣袖寬擺,黑色的頭發用白玉紗冠束在頭頂,俊美的相貌被襯托得平添了幾分文氣。不知情由的乍一看,還真是一副溫文爾雅的翩翩書生氣質。

    可是飛燕卻心知肚明,眼前這個二十三歲的男子是個怎樣吃肉不吐骨頭的狠厲角色。當初霍允造反,躊躇不定。當時年方十七的霍尊霆卻是把脈時機,看準了大梁正對抗各路起義的義軍後方疲乏之際,屢次勸說父親無果之下,竟然趁著梁帝的大太子視察邊防之際,暗中斬了太子頭顱,又將醉酒的父親移到了鮮血橫流的太子房中,與那沒了頭顱的太子擺在了一處。

    可以想見,那霍允醒來,發現自己手握長劍,滿身血泊是何等的駭然,可是殺害太子就算不是他,也是自己的親養兒子,是無論如何也洗脫不了罪名的。

    霍允也被狠絕的兒子逼到了絕路,不得不反,在起義的三軍麵前先是鞭撻了霍尊霆長鞭一百,責罰他先斬後奏之罪。可是一百鐵鞭之後,脊背血痕未擦,霍尊霆便披掛上了戰甲,率領義軍突圍了前來討伐的梁軍圍剿,指揮手下猛將連奪二座要塞城池,此後又收服了青雲寨的綠林義軍,不斷壯大自己的實力。

    按說,霍允的天下有一半是這霍尊霆打下來的。奈何長幼有序,加上霍允心裏也是頗為忌憚這個二兒,加上大兒雖然沙場毫無建樹,但是禮孝有加,深得母後沈氏的喜愛。大齊建朝後,便是順理成章地立了大兒子霍東雷為太子。

    大齊東宮必有後亂……

    飛燕想到這,又是微微抬眼看了那驍王,卻不知那驍王什麽時候抬起了眼,幽深的眼眸正直直地盯著她。

    尉遲飛燕不願與他目光接觸,進了書房後,便含頜屈身向驍王施禮。

    驍王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揮退書房裏伺候的侍女書童,獨獨剩下他們二人,伸手指了指自己手邊的那絨布包,出聲言道:“勞煩尉遲小姐費神,替本王將那花瓶複原。”

    飛燕沒有起身,輕聲接道:“驍王事務繁忙,民女不敢打擾,可否將那花瓶帶迴家中,修複好了再呈與殿下?”

    驍王隻是用一個字來幹脆地拒絕

    了她的請求:“坐!”

    飛燕隻得輕移蓮步走了過去,見那書桌旁除了驍王正坐的檀木扶手的椅子外,還另外放了個包著紫緞軟布的圓椅。驍王示意她坐下,飛燕便稍稍將那圓椅拽得離驍王遠些,才巍然正坐,伸出瑩白的手指捏起一旁放置的磁碟裏的竹片,沾上了粘合瓷器的膠劑,尋了兩塊吻合的瓷片慢慢地沾粘了起來。

    這膠劑如水,粘合後需要靜默段時間,飛燕對住了瓷片,小心地將它們放置一旁,一抬頭便看見驍王雙手交叉,胳膊肘搭在扶椅上表情悠閑,卻依然如梟鷹尋兔一般緊盯著自己。

    這次飛燕沒有躲閃,也坦然地迴望向二太子,雖然因為叔伯一家身在京城,為了他們的安危自己不得不暫時委曲求全,可是並不代表她便是怕了這個二殿下。驍王幾次找尋自己的緣由必有蹊蹺,若是被他認出。她也不欲跟他貓捉老鼠,遮遮掩掩。

    這女子方才鑽心粘貼時,側臉低垂,才發現她額頭圓潤、翹鼻弧線美好,這個女子雖然乍一看不是什麽流行的明豔美人之相,卻是越看越有味道的那種,現在她終於抬眼望向自己,一雙柔美的鳳眼裏竟是閃過女子少有的剛毅之氣,那樣的氣場,還真是讓人……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折斷她呢……

    驍王霍尊霆心裏流轉著些許的惡意,可是麵上依然是雲淡風輕的儒雅,口氣略帶嘲諷言道:“不愧是前梁鎮遠將軍尉遲德的獨女,果然膽色出眾,倒是比你那軟腳的叔伯有些男兒氣魄。”

    原是因為父親的緣故,才來尋自己的晦氣……尉遲飛燕略鬆口氣暗想著,複又垂下眼眸應道:“叔伯在前朝一直是隻掛著侯位,並無正職。但自小便是被教導長幼君臣有序,如今國運順應了天命,大齊昌鼎,叔伯自然是恪守禮節,視大齊聖皇補天浴日般英偉,而殿下如神明一般讓人敬畏,倒是飛燕有些許禮數欠了周到,還請驍王殿下恕罪。”

    驍王被飛燕的伶牙俐齒引得嘴角微微一翹,突然問道:“本王與你的父親在戰場上數次交鋒,你的父親更是在高昌一役身中數箭而亡,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難道這樣你也心中無恨?”

    飛燕聞言,微微握緊了拳頭,克製地說道:“父親清楚自己的職責所在,將在其位豈可臨陣脫逃?戰死沙場也是他心之向往,盡還了前朝先帝的知遇之恩。飛燕聽聞當初廣場點名,諸多前朝閣老被處以斬首之刑,按理說因為父親的緣由,叔伯是難逃一死,幸而得了驍王的美言,才保住一家的性命。父親之前曾經幾次重挫殿下的兵馬,殿下

    都可以不記前仇,飛燕一個弱質女流又有什麽可以放不下的?”

    這話倒是看似溢美,其實倒是反將了驍王一軍,重提了他曾經是父親手下敗將的不光彩的往事。

    驍王聽聞了她的這番話,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其實本王的肚量,並非飛燕姑娘多言的這般寬廣,有時午夜夢迴,想起曾經被設計的種種圈套也是心裏惱意難平。可惜尉遲德將軍英年早逝,再難與他切磋兵法,今日能遇到將軍的後人,也算是盡償了夙願……聽聞姑娘棋藝過人,不知可否與本王下上一盤?”

    尉遲飛燕心裏一沉,這個驍王是從哪裏打聽她的這些閨閣技藝?

    就在她有心拒絕時,驍王突然言道:“為了讓姑娘不要像你的叔伯那般,視本王如神明敬畏,總是又有些賭局抵押才好讓姑娘盡全力而出招……不如押你叔伯一家的性命可好?”

    聽霍尊霆閑適的語氣,尉遲一家老小的性命如同一盤待嗑的瓜子般無足輕重。尉遲飛燕不由得瞪大了眼睛,怒視驍王。

    驍王慢慢地站起身來,高大的身影罩住了他麵前的尉遲飛燕,語氣突然陰冷地說道:“眼睛瞪得那麽大,可是要惱嗎?”

    飛燕深吸了一口氣,輕聲說道:“民女不敢……”

    書房的裏間便是棋室,有一處席地的矮榻,榻上小幾擺放著一副棋盤,玉石雕琢的棋子擺放在兩個棋盒之內。

    飛燕待驍王先落座後,才側身坐在榻邊,靜待驍王首先布棋。驍王也毫不客氣,率先落下黑子。

    一時間,棋室裏安靜極了,除了報時的水漏發出的滴滴答答聲,便是玉石棋子叩擊棋盤的聲音。這個驍王的棋藝如同他這個的氣質一般,狡詭狠厲,處處布局。飛燕也是必須盡全力而出,要知道稍有錯處,叔伯一家的性命便是難保!

    就在二人快要下到終局時,一直靜默無聲的驍王突然開口言道:“圍棋如同戰局,半點不假,講究是是全盤布局,打一慮十,姑娘能撐得這麽久,真是出乎本王的預料。不過飛燕姑娘的棋藝路數,倒是讓本王想起神交已久的另一位故人……”

    尉遲飛燕聞言心念一動,手裏執的那顆白棋遲遲未有落下。

    “尉遲將軍身死後,他的舊日部下樊景並沒有投降,而是去了白露山繼續負隅頑抗。那個樊景武夫本是不足為懼,可是偏偏有個叫“諸葛書生”的軍師輔佐於他,倒是給本王出了不少的難題……”說到這,驍王突然伸出長臂,大掌如鐵鉗一般大力

    地握住了飛燕執子的柔夷,“不知姑娘可否識得這位諸葛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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