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的新舊交替,如同婆娘腳上的纏布,舊的臭掉了,便是總要換上新鮮好聞的,幾百年的交替輪迴也沒有什麽好感慨的。

    不過裹腳布上難免會帶落下些個皮屑微塵,哪怕曾是美人香肌玉足的一部分,現在也隻能隨著臭布跌落在瓦礫塵埃中。

    尉遲瑞便是那裹腳布上的一粒塵埃,難免生出些感慨,想他尉遲一門在大梁前朝那是多麽顯赫!一門的王侯將相,連出了三代的相國,被封為世襲忠鼎侯。可是到了他尉遲瑞這一代,卻是逐漸式微,在朝堂上毫無建樹,最後好不容易自己的親生胞弟尉遲德憑借九死一生的戰功謀得了鎮遠將軍一職,卻是戰死在沙場之上,還因為戰敗而惹得先帝震怒,差點落得滿門充軍的下場。

    這一轉眼兒,新朝大齊已經建朝五載,齊高帝皇帝宣布新政休養生息,讓連年征戰的百姓們得以喘了口氣兒,人們安居樂業開枝散葉之餘,早就將那前朝忘得是一幹二淨。

    尉遲一家雖然家道不濟,可瘦死的駱駝到底是要比馬架子大些,要不是因為大梁王朝覆滅,說到底支撐上幾十年的門麵,還是不成問題的。

    可是現在,他這一門的富貴早就隕滅在了戰火之中。算一算,他已經是年近五十,正妻不堪困頓,舊疾複發不治而身故兩年,先前的兩房妾室無所出,便早就樹倒胡猻猻散,各自謀劃著自己的前程去了。尉遲侯爺初時落入塵間的痛苦自然是難以言表,每日眼皮尚未睜開,遊移在夢境裏時,還能依稀重溫舊日的富庶繁華;當睜開眼時,眼望著破了殘洞的床幔,便是要想著如今這一家老小的生計了。

    當初京城動亂,匆忙間從老宅裏帶出的家私隻有三個大檀木箱子的細軟,而現如今每隔幾日的反複日常隻剩下翻箱倒櫃了。

    尉遲瑞今兒一大早起來,用有些發陳的茶葉梗沏茶漱口後,又練了套五禽拳,便從腰間半舊的褂子裏翻出了一串鑰匙,打開了其中的一隻箱子,早就變得有些空蕩的箱子裏的東西並不多,他小心翼翼地拿出兩個花瓶,左右比對了一下,最後決定還是選那隻藍釉雙耳瓶。於是便用軟布擦拭了又擦拭,這才用一塊絨布包裹仔細。

    捧著包裹,他撩起簾子出了房門,站在院子裏咳嗽了一聲,揚聲喚道:“飛燕,晨起了嗎?”

    聞聽他在召喚,小院子裏西廂房的簾子傳來了一聲利落地脆響:“叔伯,早起了!”緊接著,門簾一撩,一個俏生生的女子便是出了房門。

    尉遲瑞抬眼望去,隻見他這個那

    戰死的胞弟留下的唯一骨血穿著利落的藍衫裙,身材高挑苗條,將滿頭的烏絲攏起編在了耳後,打出一條發亮的粗辮子。那張鵝蛋形的小臉兒上兩道黛眉不畫而濃,皮膚白皙,一雙單薄的鳳眼微微挑起,雖然是粗布荊釵,卻是難掩天生麗質,當真是嬌俏得很。

    若是胞弟未亡,他的這個侄女早就應該嫁人了,依著她這平實嫻雅的性子定是能討得婆家的歡心。奈何因為胞弟的戰敗而亡,惹得前朝先帝震怒,竟是連累了侄女尉遲飛燕,害得她早就訂下的婆家悔婚,以至於現在十八歲尚未出嫁,咳,多好的孩子,到底是被這時運耽誤了。

    飛燕走出房門,一眼便看到了叔伯手裏的包裹,便了然地說道:“叔伯是要去當鋪?”

    尉遲瑞長歎了一聲,點了點頭。家道中落,全靠著典當著家私維持,先前他還有個老仆忠心耿耿跟在身邊,這般丟臉的營生都是譴著老仆去做,可是老仆生病去世,他便是沒了主心骨,半輩子過得都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生涯,哪裏通曉人間煙火的滋味,結果現在卻是當鋪的常客,對著粗鄙的夥計點頭哈腰,隻是盼著多當出些個銀錢出來。

    自己的這個侄女三個月前來投奔了自己,她自幼喪母是胞弟一手帶大,自小便是經常男裝出入軍營,眼界不同於尋常的大家閨秀,幫著他操持著家事,竟是比自己的那一雙兒女要貼心許多。

    “今兒天色不錯,燕兒也是在家中呆得有些煩悶,不如跟叔伯一起去,也算是散心了。”想著叔伯上次去當鋪,好好的一對玉鐲竟是隻當出了一兩銀子的低價,尉遲飛燕也是心裏輕歎一口氣,心道這典當家私終非長久之計,若是籌謀得宜,便是先離了京城,去郊縣開了小小的店鋪,也好過在京城裏坐吃山空。可是自己初來乍到,終是不好逾越妄言,現在少不得要幫著叔伯看一看,免得再被那當鋪的奸商坑拐了。

    聽聞侄女要跟來,尉遲瑞點了點頭,如今已出朱門,倒是沒了那些高門貴胄的束縛,尋常百姓家裏兒女出街倒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想著若是當了好價錢,正好去館子裏裝上幾碟子菜肴入了食盒,再順便給幾個孩子扯些布匹做些衣服,於是便也叫上了自己的兒子,十七歲的尉遲敬賢還有十四歲的女兒尉遲敬柔四個人一起便出了家門,隻留下飛燕當初投奔過來時,一並帶來的婢女鴛鴦在家裏生火做飯。

    想到一會便要有新衣穿,女兒家難免麵露喜色,每次去當鋪都如同過年一般歡天喜地。敬柔更是手挽著堂姐飛燕的手臂,眼睛發亮地說著她前幾日在弄

    堂裏看到隔壁開米店的掌櫃千金穿得那身櫻花紋理的布料。

    相比之下,尉遲家的公子較為深沉,緊鎖眉頭狠咽著口水,糾結著一會是點紅燒獅子頭,還是來一尾清蒸桂魚更為穩妥。

    一家子人正往西市走去的時候,突然清冷的街市上馬蹄聲喧囂,似乎有人在策馬狂奔。此時正值清晨,雖然店家們紛紛開店撤下了擋板,但是石板街道上的人並不多,所以那幾匹駿馬便是撒開了歡兒一路的狂奔過來。

    尉遲瑞不似胞弟,不善騎射武藝,加上當初齊軍湧進京城時,便被那人喧馬嘯的情景嚇得落下了病根,如今看那披著金甲的戰馬奔來,嚇得兩手一抖,那用厚絨布包裹的花瓶散神沒有摟住,一下子滾落到了地上。

    尉遲瑞心裏一驚,直著眼兒彎著腰便是要急匆匆過去將那猶在滾動的花瓶撿起。尉遲飛燕眼疾手快,一伸手拉住了不要命的叔伯,堪堪躲過了疾馳而過的駿馬。

    駿馬的鐵蹄“哢嚓”一聲就把尉遲府裏下個月的家用踩得七零八落。老侯爺連著一對兒女頓時心疼得“哎呦“出了聲音,心裏將那策馬狂奔者罵得直追三代家譜。

    可是待尉遲侯爺抬眼去看時,卻是將滿腹的怨謾嚇得灰飛煙滅。

    隻見那踩碎了花瓶的駿馬竟然去而複返,馬上的是個穿著亮銀鎧甲的英挺男子,高大的身形,就算是騎在馬背上也能窺得一二,高挺的鼻梁,深邃的眉眼很是俊美,卻隱隱有些異族之感,尤其是那雙冷目,那是在沙場血海間浸染過的冷厲。此時,他正眯著深邃的眼眸直直地眼望著他們……不,確切地說是直盯著半低著頭的尉遲飛燕。

    猶記得齊軍剛入城時,滿京城尚未逃散的貴族富賈都被官兵抓去,聚齊在了京城的宣武門前。挨個的點著名姓,凡是犯了前科的抗齊中流砥柱,皆是拖拽到了那個齊朝新帝的大兒子——年方二十三歲的新朝大太子霍東雷的麵前,手起刀落便是被砍下了頭顱。當時血腥彌散,舊日的貴胄鮮血召開了滿天哀嚎的黑羽烏鴉,遮住了青天紅日,猶如烏雲滾動……

    輪到了尉遲一門的時候,因為胞弟尉遲德是出了名的抗齊名將,尉遲瑞當時心知自己是難逃一死,被拖拽上前時,已經嚇得是瑟瑟發抖,心裏哀歎:“弟弟,哥哥便是要找尋你去了!”

    那個大太子果然是狠狠地瞪著自己,連話都懶得說,隻一揚手,便示意劊子手將他拖拽下去,一刀哢嚓了事。沒想到,那旁邊一直默不作聲,麵無表情的大齊二皇子卻是突然出聲攔下

    了劊子手,然後也不知同他的皇兄說了什麽,最後,他尉遲一門竟然是全身而退,而且還被特別獲準帶走三箱隨身必備之物,才被驅離了舊宅。

    所以說起來,這二皇子反而成了他尉遲家的救命恩人。此時“恩人“倒是離得不遠,正是眼前這個策馬而立的英俊男子——大齊三軍統帥,幫助父親征戰四方,一統天下的頭等功臣,驍王霍尊霆。

    看清了來人,尉遲瑞哪裏還敢言語,躊躇之下,連忙拉著自己的小兒女跪在了馬前,諾諾地低語道:“草民尉遲瑞叩見驍王殿下……”

    而一旁的尉遲飛燕,見叔伯跪下,便也默默跟在了叔伯身後,跪伏在了石板路上,微斂眼目,柔順得將頭壓得極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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