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暑,驕陽似火。


    我的良田與魚塘比鄰而居,周邊要麽是成熟了的稻穀,要麽是剛播種的秧苗,在這片金波碧浪的存托之下,它顯得不是那麽和諧。但是,除了稗草,它還有其他生命體——蓮。


    田有水芙蓉,外祖父走後外祖母手植,今已田田如蓋矣。


    無人管理,自由生長,卻也長得葉茂花盛,結出碩果累累。不必再想,沒有什麽比種它更適合的了。


    我清早除草,傍晚灌水,不出幾日,良田成荷池,已是風景獨好。若非親眼所見,怎知那“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竟能美成這樣?


    等啞伯再來幫我打魚時,我特意帶他圍繞荷池走了一圈,向他請教還有什麽可以做的。


    他拍拍胸,意思是交給他。


    好像又迴到了過去,外祖父對農事並不熟稔,每次遇到問題征詢他的意見,他都是這樣拍拍胸。每當這個時候,他身上唯一的缺陷也成了最大的閃光點——一諾千金,根本無需隻字片語。


    他“問”我怎麽沒去找母親。


    我笑了笑,我不想成為別人的累贅,如果隻是義務這麽冰冷的關係我寧願是陌生人。如果是所謂“不得已的苦衷”迫使我們骨肉分離,一句深明大義的“我理解”好像也並沒有什麽用。分開的已經分開了,過去的永遠過不去,這不是叫一聲“媽”就能破鏡重圓的故事。


    我在餐廳洗了一個月的碗,給老板送了半個月的魚,月末我去結算,同時跟他請辭,下個月我補習不能來洗碗了,塘裏的魚也撈得差不多了。


    他問:“下批魚什麽時候出塘?”


    我告訴他:“這種魚不會再有了,如果你能等,再過兩年多,我養一塘還送你店。”


    “好,一言為定。”他開給我的是長期工的待遇。


    魚款和工資加起來,竟然也是小小一筆巨款。我估算了一下,維持下學期的學雜費、生活費綽綽有餘。我把我的第一筆勞動所得給了啞伯,堅持給他,也是他應得的。


    魚塘裏剩下的是些小魚小蝦,天氣太過炎熱不宜放養魚苗,這事暫時擱置下來。


    臨走時,啞伯給我一壺他釀的葡萄酒,他想得很周到,酒用玻璃瓶渡好,軟木塞封住,瓶口用了碎花棉布蓋上,細麻繩捆實,再把它放在小篾簍裏,讓我可拎可背,即省力氣又不怕磕碰。


    我其實並不想,但他執意讓我送給一些需要感謝的人。他不說我也明白,即便是暫時還不清,也要時刻記在心裏。


    我扛著這壇酒完好無損地出現在淩霄麵前時,他的眉頭皺得不是一般的深。至於嗎,禮輕情意重……


    “你去了哪裏?鋼琴老師說你請了一個月的假。”這竟是他憋了半天問出口的第一句話。


    “我迴家了。”走之前不是跟你說了嗎?當時你還愛理不理。


    “你母親打電話來了。”他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我。


    “我在老家。”為什麽他以為我會迴母親那裏?一個我完全陌生的那人,一個我從未踏入過的地方,原諒我理解能力有限,我確實沒法把它與家畫上等號,信不信由他。


    他流露出一抹難以置信的表情,但稍縱即逝,又恢複了往日的清冷。炎炎夏日,竟還這般不焦不躁,這人天生自帶雪種。


    我以學業忙為由跟他說下學期不想學鋼琴了,其實是我那筆巨款購買力有限,尚且不夠償還上學期欠他的,哪夠我陶冶情操、感受美好的。


    他隻說了兩個字:“隨你。”


    我也以為隨我,然後,我就聽到他的後半句話:“費用已經交了,不退不返。”


    這……霸王條款啊。


    我想說我能跟鋼琴老師談談嗎,可話說出口卻成了:“你喝酒嗎?”如果你不喝,可不可以帶迴去給淩師伯喝,因為你說過讓我不要再出現在他的麵前,我就不能親自送了。


    淩霄盯著那壇酒,似乎若有所思,卻答非所問:“先放著。”


    一個月不見,我越來越難理解他的話,不,是我本來就不了解他。“學校已經解決我的住校問題,下個學期我想搬迴寢室……”


    我還想說些感謝的話,但被他直接打斷:“隨你。”我等了很久,確信他沒有下文了,這次真的是隨我了。


    氣氛有點怪,我非常尷尬,這兩個字猶如逐客令,人家已經對我的離開迫不及待了,虧我還有心思在這裏組織語言聊表謝意。也許,對他而言,我表達謝意的最佳方式就是遠離他的家人。哪怕我並不認為自己有那麽強烈的刺激效應,以至於我的出現能讓他的母親神經衰弱。可能我化學沒學好吧,不知道我和她能產生這種反應。


    我想整理一下東西,可是,這裏有什麽是屬於我的呢?所有的一切,不是他買的,就是我花他的錢買的。最後,我清理了自己的衣物和書,打包之後,努力抹去我留下的每一處痕跡,盡量讓這個房間還原成我住進來之前的樣子。


    淩霄進了書房一直沒有出來,我連告別都沒機會。我寫了一張紙條,放在書房門口,用他給我的銀行卡壓住:


    謝字太過膚淺,所以,你從不給我說的機會。但是,總有一天,我會還清。


    卡雖然還給他了,可虧欠還沒補上。我把那個數字設成了我的銀行卡的密碼,包含精確到小數點後的兩位,剛好是六位數。這樣,我就不會忘記。


    從淩霄家到學校後門,那一分鍾的路程我走得飛快,直到進了校園,我的步子才慢了下來。衣物很沉,書很重,我的手、肩都被帶子勒得深痛。


    明天才正式開始補習,高一年級辦公室門沒開,我找不到老班,今晚怎麽住宿成了問題。以前的高二現在的準高三沒放一天暑假,他們被安置在一棟獨立的教學樓裏,全麵封閉,以待高考。


    等到華燈初上,我才後知後覺,淩霄這人太沒人情味了,我才送他一壇酒,他轉眼就翻臉,說話不留半點餘地,我表現有那麽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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