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困擾了徐階將近兩年的疑惑,他不相信張居正當時看不出入西苑同擬遺詔的好處,如今張居正雖然得高拱器重,但在地位上比之前是要差不少的。


    更重要的是,高拱今年還沒滿五十歲,而徐階已經過了六十,張居正才三十八歲。


    如果張居正能夠在幾年之後接手徐階的政治遺產,將來是有資格能和高拱抗衡的,而如今,張居正隻是高拱門下走狗。


    徐階太清楚自己這個女婿的雄心壯誌了,如果沒有遠大的誌向,早在嘉靖三十四年,他就應該是第一批隨園士子,地位應該不會比徐渭低。


    徐階的問話將張居正拖入漫長的迴憶中,好一會兒後他才苦笑著開口,“雖然不能確認……展才在西苑應該是有眼線的,那日小婿得馮保通報,立即動身趕往西苑。”


    “就在距離西苑大門還有兩條街的巷子裏,展才率數十護衛將小婿攔下,不讓進,也不讓退……”


    “之後的事想必嶽父也能猜得到……展才麾下護衛護送陛下、中玄公赴西苑,馮保被擒……”


    “原來如此……”徐階喃喃道:“陛下、新鄭到了,你和馮保卻被攔下,自然要順著杆子往上爬……”


    “小婿愧對泰山。”


    “嘿嘿,嘿嘿。”徐階仔細打量了下張居正的神色,突然搖頭道:“老夫知曉叔大性情,即使如此,也不會輕易背棄。”


    對於這一年多來張居正的行事,徐階有過仔細的觀察,他能明顯感覺到,張居正在自己門下,和在高拱麾下,是有著明顯區別的。


    在自己門下,張居正出謀劃策,但少有冒頭,往往持身中正,不願意輕易得罪人。


    而在高拱門下,張居正往往成為急先鋒,陛下登基之後第一個決策就是治理黃泛,新修河道,而舉薦潘季馴的就是張居正。


    長久的沉默後,張居正長長的歎息聲響起。


    “嶽父乃嘉靖二年探花,後被驅逐出京,千辛萬苦迴朝後,又遭嚴分宜打壓。”


    “嘉靖三十八年,分宜已死,嶽父身登首輔,這數年來,嶽父自認有於國有何功?”


    徐階努力壓製的火氣猛地竄上來,他拍案大罵道:“嚴分宜、李時言、高新鄭均擅權……”


    話還沒說完,張居正高聲打斷道:“身為內閣首輔,當有內閣首輔的氣魄,嶽父困於黨爭十數年,分宜之後依執著黨爭,何嚐有一日將國事放在首位?!”


    “中玄公被逼龜縮府中,但聽得黃河泛濫,當憤然而起,不聽張某數度勸誡,毅然迴直廬理事,結果險些被百官責難!”


    “錢展才費盡千辛萬苦,甘冒奇險,親身上陣擊倭,終設市通商,於國實有大功,而王民應卻為一己之私而壞國之大事!”


    張居正今日暢所欲言,堵得徐階胸悶心塞。


    “高新鄭,錢展才,乃至李時言,均身陷黨爭漩渦,但卻將國事排在首位!”


    張居正的話說的不能再明白了,高拱、錢淵、李默都是想做事,也能做事的,即使身涉黨爭,也將國事擺在首位,而你徐階不管能不能做事,但首先你是不想做事的,而且還不希望別人做事,甚至還要壞別人的事。


    “分宜之惡,在於屍位素餐,而嶽父實為甘草……”


    張居正的蓋棺定論說到一半戛然而止……其實已經說得夠明白了。


    徐階那張老臉呈現出一種古怪的狀態,似乎在笑,似乎在怒,似乎在哭……


    最後一個疑問,徐階得到了一個他不敢相信,永遠都無法想象是事實的答案。


    徐階的笑容有些悲涼,他自以為在青史上能被評價為一代名相,今天卻被學生、女婿斥為甘草。


    實際上,原時空的曆史中,徐階留名青史主要也就是因為熬走了嚴嵩,弄死了嚴世蕃,在實際執政中並沒有什麽亮眼的地方,所謂的中興三相,就能力和政績而言,他是不能和高拱、張居正相提並論的。


    徐階永遠都想不到這期間的區別,他是個純粹的官僚,而高拱、張居正是能被稱為政治家的。


    “罷了,罷了,就這樣吧。”徐階歎息靠在椅背上,沉默了會兒後麵無表情的說:“錢淵其人,看似衝動冒進,兼言辭鋒銳,尖酸刻薄,睚眥必報,但實則處事穩健,步步為營,又擅埋伏筆暗子,更簡在帝心,他日是你最大敵手。”


    剛剛一吐為快的張居正輕笑一聲,“展才得陛下許可,外放出京。”


    徐階的臉頰劇烈的抖動了下,外放出京,意味著入閣之路基本斷絕,至少在爭奪內閣席位上,錢淵不再是張居正的敵人。


    徐階像條毒蛇一樣,他知道張居正對錢淵的忌憚,也恨錢淵的插手讓自己功敗垂成,幾句實實在在但卻挑撥的話語,卻被張居正幹脆利索的一刀斬斷。


    張居正後退兩步,深深作揖,“展才擬任應天巡撫。”


    不再看徐階的反應,張居正轉身推門,大步而行,而徐階麵有惶恐之色,應天巡撫名義上管轄南直隸十多個府洲,但主要職責範圍集中在蘇州府、鬆江府。


    換句話說,徐階致仕後的日子好不好過,還要看錢淵的臉色。


    這個晚上,抵定大局。


    徐階第三次上書請辭致仕,並請大理寺、刑部秉公而斷,隆慶帝立召內閣次輔高拱、內閣大學士吳山、國子監祭酒殷士儋、國子監司業張居正、林燫,並刑部侍郎潘晟、大理寺左少卿梅守德、詹事府右春坊右中允徐渭入西苑。


    當夜,隆慶帝命刑部、大理寺收押徐璠、徐瑛入獄定罪,命大學士吳山、司禮監掌印太監陳洪安撫徐階,加太師銜許其致仕。


    另,隆慶帝命吏部天官楊博遞交京察審核名單,以此結束長達半年之久的京察。


    而錢淵已經迴到了隨園,抱著才落地幾個時辰的次子看著沉沉睡去的妻子,一邊笑一邊聽著母親的小聲嘮叨、伯母的訓斥。


    這個晚上,注定會在曆史中留下特殊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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