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身邊這位謀主的身份,汪直有過很多猜測,但始終沒有聯想到傳聞中死於倭寇之手的錢銳。


    現在想想,傳聞中嘉靖三十一年末,官軍把總張四維、杭州海商金宏聯手做局謀害華亭錢銳,時間上和自己從海上救起錢銳父子是吻合的。


    也不能怪汪直沒想到,當年錢淵最早名聲鵲起,就是因為一個“孝”字。


    孤身赴杭,百般用謀,巧妙的為父報仇,之後屢屢戰陣敗倭,更多次壘起京觀,被倭寇視為“掃帚星”,那幾年,東南處處傳揚著鬆江錢淵對倭寇的辣手……為什麽如此辣手,當然是因為父兄死於倭寇之手。


    錢銳緩緩轉身,雙目直視不知所措的汪直,“錢某在此,五峰可信得過?”


    汪直愣了好久,心亂如麻,一時間理不出頭緒,勉強問道:“錢先生為何之前……”


    “五峰船主縱橫海上多年,誰能真正放得下心呢?”


    汪直猛然搖頭,“如果說之前隻是巧合,但自設市通商後,先生早就能撒手離去,兒子逼著老子為間……”


    “嗬嗬,嗬嗬……”錢銳低不可聞的笑聲讓汪直住了嘴,“昔日錢展才曾言,必殺徐海,必撫五峰,若無此言,在下早赴身投海,豈能苟活於世……”


    汪直一時默然,歎道:“錢龍泉就如此不放心汪某嗎?”


    “若此時為嘉靖三十六年,淵兒會下定決心剿殺倭寇,即使行招撫之事,也不會捧出一個靖海伯。”錢銳輕聲道:“但當年兩浙水師、吳淞水師不過充數,戰船不多,不得已行招撫之事,但從此,老船主和淵兒也綁在一起了。”


    “這倒是。”汪直咂咂嘴,“其實即使沒有錢家護衛那日開城門之舉,汪某也相信不是錢龍泉背信棄義……先生看來,如今態勢,如之奈何?”


    “遊擊張一山乃是錢家佃戶出身,認得錢某,另能聯絡遊擊楊文,再以淵兒名義籠絡住兩浙水師主帥葛浩,穩住陣腳至少十日。”錢銳顯然早就想好了,“再加之前三日,十三日內,王子民奏折入京,隨園以信使南下,足夠了。”


    “關鍵是葛浩,隻要沒有大批戰船,官軍就無法大批登島。”汪直舔了舔發幹的嘴唇,“十三日……即使京中決意開戰,但那時候去南洋的海船也已經迴程了,隻需略略在紹興、台州鬧幾場引開兩浙水師,舟山就能從容撤去倭國。”


    “但十三日……”


    “真的能成嗎?”


    “無論如何,也要走一趟。”錢銳低聲道:“錢某揣測,浙江巡撫侯汝諒隻怕已經到了。”


    “為何如此說?”


    “葛浩是譚子理舊部,和淵兒關係匪淺,一直有聯絡。”錢銳陰著臉說:“王子民、董一奎是調不動的,但戰事一起,浙江巡撫有權暫時節製諸軍,葛浩隻能遵命而為。”


    “所以,若不走這一趟,兩日之內,官軍必然攻舟山。”


    浙江巡撫侯汝諒的確已經抵達鎮海縣,而且還在杭州時候就正式發出公文,命台州指揮使葛浩率兩浙水師北上。


    侯汝諒畢竟入浙快兩年了,雖然長期被浙江官場排斥,但也不缺少打探消息的渠道和人手。


    在得知靖海伯逃竄出海後,侯汝諒大為惱火,他沒想到王本固為幾個月前受辱會幹出這等事,他和台州知府方逢時同為徐階門下,關係不遠不近,所以相對來說走的比較近,大略知曉太平縣之事,隻是不知道譚七指而已。


    眼看著一團亂麻,侯汝諒剛開始還打定了注意不摻和,現在摻和進去,萬一敗了那是一身的屎,就算勝了……如果牽連到隨園還好,如果不能,錢淵那是出了名的睚眥必報。


    當時的侯汝諒還不知道,在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的時候,王本固、董一奎已經下定決心把事鬧大,將複叛的帽子死死扣在靖海伯汪直的頭上。


    但很快侯汝諒得知,王本固沒有調近在象山的兩浙水師,而是秘調吳淞水師南下……這讓侯汝諒坐不住了。


    侯汝諒心心念著的都是海運,戰事一起,海運再無可能。


    在這種情況下,侯汝諒發出公文,調葛浩北上,駐守象山島北側、定海後所沿岸,自己親赴寧波鎮海。


    一直到坐在府衙側廳裏,對著浙江巡按王本固、寧波知府胡應嘉、浙江總兵董一奎的時候,侯汝諒還寄希望於不起戰事,不使商路斷絕。


    “隻要剿滅汪直,倭寇群龍無首,當秋風掃落葉……如此大功,中丞要抬手放過?”


    麵對王本固的誘惑,侯汝諒冷笑道:“子民有必勝把握?”


    王本固大笑道:“通商四年,汪直雖為海商頭目,麾下勢眾,但齒爪已鈍……”


    侯汝諒瞥了眼坐在下麵的董一奎,毫不客氣的說:“戚元敬北上薊門,俞誌輔南下廣東,留在兩浙的當年將校……有幾人能為子民所用?”


    “若是戰敗,子民可想過身後事?”


    這幾句話讓董一奎麵色鐵青,王本固臉色也不太好看,這是侯汝諒赤裸裸的看不起這兩人能籠絡將官,能打勝戰。


    “嶽浦河、魯鵬之流當年不過把總,湯克寬暮氣沉沉,其餘的都是北地南調,難免水土不服,難道隻靠盧斌一人?”


    “更何況盧斌為吳淞總兵,子民倒是有膽子調其南下入浙!”


    侯汝諒費解的問:“子民不調兩浙水師……侯某尚能體諒,但為何要調吳淞水師南下?”


    其實為什麽不調兩浙水師,關鍵不在於葛浩是譚綸的舊部,是錢淵的親信,而在於侯汝諒、王本固之間的爭功之舉。


    但侯汝諒的確很難理解為什麽王本固會調盧斌南下,這說的小點是沒將浙江巡撫放在眼裏,說的大點要犯朝中忌諱。


    胡應嘉咳嗽兩聲,“六月一日,汪直逃竄至舟山,子民兄上書朝中……但五月二十八日,彈劾靖海伯複叛的奏折已入京。”


    剛才還滿臉不屑的侯汝諒呆若木雞,在長時間的沉默後,咬著牙盯著王本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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