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來,阿笙時常會想起她的少女時期,任憑窗外四季變遷,景變人不變。


    阿笙來杭州的時候,尚未入夏,數月後,夏天紛遝而至,炎熱非凡,她租住的房子外麵剛好有一棵梧桐樹,每次迴去都能聽見知了沒完沒了的嘶鳴著。


    這樣的場景很容易就能讓她想起縣城老家,她和依依坐在書桌前寫作業,依依懶得動腦筋,總會把她的暑假作業翻到最後幾頁,將後麵附帶的正確答案,細緻的謄抄在前麵的空白題目上。


    阿笙手肘撐著桌麵,托著臉靜靜的看著依依,「答案全部正確的話,老師會起疑。刀」


    「放心。」依依抄的熱火朝天:「我故意寫錯幾題,老師不會發現的。」


    阿笙覺得抄答案也費腦力和體力,見依依額頭上都是汗,就起身把風扇挪到依依身後,依依覺得涼快了,會迴頭對她咧嘴一笑。


    那笑,壞著呢。


    院子裏也有那麽幾棵梧桐樹,印象最深的畫麵就是她和依依各自拿著冰棒,站在幾位老人身後看他們下象棋恍。


    17歲,高中校園裏,依依說:「阿笙,我們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長著呢。」


    27歲,杭州街頭,阿笙在心裏對依依說:「依依,我快要28歲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正站在一家琴行外麵,看著一把小提琴發呆,忽然就那麽想起了依依,很多年前陌生杭州,依依是否也曾像她一樣,擁有同樣的姿勢,寂寞的看著那把小提琴?


    ——你失言了,因為我沒收到那把小提琴。


    幾天前,章小貝問阿笙:「不在盛景上班,今後你打算怎麽辦?」問完,自己倒先吐了吐舌頭,「我忘了,有陸總在,哪還能讓你挨餓受凍?」


    陸氏·盛景,阿笙是迴不去了,就算她能泰然處之,同事們也會諸多不自在。辭職這事,他是知道的,沒有多問,隻有寥寥數語:「辭職也好,留在盛景,屈才。」


    不管怎麽說,顧笙曾經是他學生,自己學生有多大的才氣,他知根知底,盛景是中型公司,阿笙在法務部裏工作,確實有些不妥。


    陸子初並未在杭州久待,那一夜杭州街頭,她緊緊的攀附著他,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裏,掌心下是他有力的心跳,耳邊是他虔誠的話語。


    ——這裏有你的位置,我為你保留一輩子。


    她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


    他和她之間,在外人眼裏懸殊很大,但他不是王子,她也不是灰姑娘,所以沒有別人預想那般轟轟烈烈,反而在溫情中,滲透進了日常點滴。


    夜色深濃,他的眼睛下方有著淡淡的黑影,疲憊到了極點,但卻沒有睡意。聚餐之前,陳煜已經訂了明天一大早的機票,這事一直都沒有告訴她,他是不願離開她的。


    床頭燈光擰暗,阿笙在她身旁睡著了,蜷縮著身體,額頭抵著他的肩,像是一個缺乏溫暖的孩子。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臉,然後輕輕吻著她的額頭。微燙的唇在她臉上和頸部遊移,她在迷迷糊糊中睜開眼睛,初醒,目光瑩瑩。


    「吵醒你了?」


    她未曾說話,把臉埋在他的胸前,很久之後才悶聲開口:「子初,你我都很清楚,曾經的顧笙迴不來了。」


    興許是感冒了,陸子初眼裏有著氤氳之氣:「曾經的顧笙迴不來了,但現在的顧笙卻在我懷裏。」


    曾經以為他們相隔很遠,原來他們還可以這麽近......


    阿笙第二天醒來,陸子初已經離開了。離開前,冰箱裏被他塞滿了食物,花草全都澆過水,她赤腳走到陽台上,不知道誰家餵養的寵物貓偷偷溜了出來,在小區裏悠閑的溜達著......


    返身迴去,客廳茶幾上留了一張字條:有事記得給我打電話。


    不說離開,不說再見,若在彼此心裏,有些語言是可以自發省略的。


    辭職這件事,阿笙是通過電話告訴陸子初的。最先接電話的人是向露,顧笙不曾知道,那天陸子初正在開會,若是旁人,向露早就做主把電話給掛了,但來電話的人是顧笙......


    陸子初曾經對她說過,若是顧小姐來電話,一定要第一時間聯繫我。為了那個第一時間,向露著實不敢自作主張。


    圍繞辭職談話很簡短,她說,他聽,通話時長還不到一分鍾。


    ——辭職也好,留在盛景,屈才。


    ——不管做什麽,去什麽地方,一定要事先告訴我。


    ——不要讓我找不到你。


    陸子初不知道,顧笙給他打這通電話的時候,已經打算離開杭州了,當一顆心無波無瀾,心靜如水,其實不管她在哪兒,都是一樣的。


    離開杭州前,她把家裏的花花草草全都送給了章小貝,傻姑娘一直在抹眼淚,她緊緊抱著顧笙:「不能不走嗎?」


    阿笙輕輕拍著她的背:「小貝,你曾問過我,我的理想是什麽?我當時沒有迴答你,不是矜持


    tang,而是不知道我是否還有理想。但我現在很確定,我的理想不在杭州。」


    「在t市嗎?」章小貝吸了吸鼻子,她在那一刻忽然想起了陸子初,也許那裏才是顧笙真正想去的地方。


    沉默了片刻,阿笙說:「我還在尋找。」


    11月19日,阿笙請章嘉和樂樂吃飯,對於阿笙要離開,章嘉出奇的沉默,飯後帶樂樂去遊樂場,阿笙陪樂樂坐旋轉木馬,小孩子很開心,在阿笙胸前,沖章嘉不停的揮手。


    章嘉笑了,眼睛卻有些濕,他們仿佛是一家人。


    在顧笙家裏見到陸子初之後,章嘉就知道顧笙離開杭州是早晚的事,隻是沒想到會這麽快。


    對待樂樂,顧笙很縱容,見孩子額頭上都是汗,她會掏出濕巾蹲在地上,細心的幫樂樂擦拭著。


    擦拭間歇,樂樂朝她嗬嗬的笑,她見了,嘴角笑容淺淺。看的出來,她是真的很喜歡孩子。


    章嘉站在一旁,含笑對她說:「將來,你一定會是一位好母親。」


    阿笙溫溫的笑,把紙巾攥在手裏,眼眸裏的光恍如事過境遷。


    陸子初離開杭州第四日,阿笙迴了一趟老家。深夜,她躺在硬臥下鋪,一夜未眠,淩晨去了趟洗手間,站在車廂交接處,看著窗外朦朧的夜色,雙臂環胸佇立良久。


    抵達老家是清晨,她把行李寄存在火車站,打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去了墓園。


    隆冬季節,花店主人見有客人走過來,站起身的同時,下意識開口問道:「買白菊花嗎?」


    「不,請給我三束向日葵。」


    花店主人奇怪的看著顧笙,但還是包了三束向日葵遞給了她。


    向日葵,希望之花。寒風蕭瑟,樹幹光禿禿的,墓園石階曲折,阿笙一步步踩上去,時隔半年,她終於有勇氣來到依依墓碑前,對她道一聲:「依依,我來看你了。」


    有人在她之前來過墓園,小小的墓碑前,靜靜的安放著一束桔梗花。


    阿笙靜立許久,桔梗花其實有兩種花語,一種是永恆的愛,一種是無望的愛。很多人都不明白,為什麽反差這麽大的花語會出現在同一種花的身上,但萬千世界,並非事事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墓園靜謐安詳,阿笙蹲下身體看著那束桔梗花,是誰送的?許飛嗎?


    她把手中的向日葵放在桔梗花旁邊,掏出紙巾細細擦拭著依依的墓碑,動作很慢,很纏綿。


    她抬手撫摸依依的臉,照片裏依依嘴角微微翹起,笑的寧靜,阿笙手指觸摸她的微笑,那抹笑是冷的。


    無言坐了一會兒,阿笙轉身離去,身後似乎有年輕女子在喚她的名字,癡癡纏纏:「阿笙......」


    狹長石階,寒風捲起阿笙衣擺,她沒有迴頭,伸手抓緊胸前垂掛的玉佛,一步步踩踏而下,任由那聲音在她身後轉為寂然。


    ——依依,07年我女兒夭折了,我不該央求醫生把她抱到我麵前,讓我看她最後一眼。那一眼斷送了我六年喜悲。我對她懷抱著最殷切的希望,奢望把她生下來之後,能夠做個好母親,但我從未想到,有一天我迎接的不是她的新生,而是胎死腹中。她爸爸是那麽出色的一個人,我把她想像的太美好,以至於沒辦法承受那樣一個她。她是殘缺的,那樣的慘不忍睹,語言在她麵前隻會顯得很蒼白。你我從小一起長大,閨蜜一場,如果你在天堂見到我女兒,能不能把她當成自己的孩子,免她苦憂,賜她歡喜?依依啊,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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