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建材市場時,必須了解房地產重心及消費群體的變遷。而容城這個小縣城,因為東山下步行街的建設,已經讓許多其他街區的人們,也做起了財富夢。


    如果把時間提前到三十年前,老容城人知道,最富有的群體,並不是容鋼這個巨無霸的存在,另一個閃亮的星,其實在它不遠處,那一個叫八一鋼廠的工人身上。


    容鋼是省屬企業,在八十年代,執行著大量的官方計劃,材料價格是規定的,出廠價格也是規定了的。也就是說,它的利潤是相對固定的,工人的工資及福利,也相對穩定。但是,不存在暴富的可能性。


    但八一鋼廠不同,它是縣屬企業,它除了滿足容城縣本地的用鋼需求以外,還可以進入市場,自由買賣。這種自由市場的價格,可是隨行就市的。


    剛剛進入商品經濟時代,社會對鋼材的需求量是巨大的。以葛老校長修的容城一中來說,以前,容城一中,隻是磚混結構,也就是紅磚紅瓦,需要的鋼材是很少,因為鋼材太稀缺。而在修新一中時,改為框架結構,需要大量的鋼筋混凝土,對鋼材的需求量大增。


    像這種財政出錢的工程,既然是縣財政出錢,當然得用縣屬企業的鋼材,八一鋼廠用出廠價,也就是規定價格劃撥給學校。


    但是,大量的鋼材,主要是流向自由市場的。這樣,八一鋼廠的效益與利潤,就有了比容鋼更大的操作空間。當時,八一鋼廠因為這個差價造成的利潤,比容鋼大得多。


    他是小廠,沒有汽水或者學校這種福利,他們福利的體現方式很直接:發錢。效益好的那幾年,一個高爐工人的福利資金多到什麽程度?他們有時一個月拿到手的錢,是當時葛校長的兩三倍還要多。


    那時,八一鋼廠的小夥子們,是街上最靚的仔。嫁到八一鋼廠的村花們,幾乎成了全村人的希望。


    當時,八一鋼廠職工集中居住的街區,也成了最繁華的街道,當時的電影院是最好的,大量的錄相廳,發廊,電子遊戲廳,也聚焦在那附近,當然,還少不了最原始的歌廳,當時有一個日本名字:卡拉ok,很洋氣的樣子。那條街,曾經是容城的小香港。


    如果說容鋼的老大地位,體現在汽水管夠的豪橫。當時八一鋼廠的工人們,最厲害的標配是腰間的bb機,一個普通工人,都學著錄相上香港片子裏麵人的口吻說話:灑灑水啦。那條街上擺著的路邊唱歌的攤子上,也以最時興的廣東歌曲為主,當然,發音肯定有濃重的容城氣息。


    容鋼的工人當老大時間久了,就很有些不服。哼,這幫子小廠的,得瑟個啥?容鋼子弟們,以貌似標準的武漢話表明自己的身份,很有曆史感。


    但八一鋼廠卻衰落得很快,其實是關於財富的平衡。


    當一個本地的廠子效益太好時,人們就會打它的主意。能幹的廠長換了,是領導的心腹,畢竟縣屬企業是縣領導的錢包,用自己的人,用起來方便。


    一般人不太理解,作為縣領導,有縣財政這個大倉庫,用錢還不方便嗎?這是說的用錢,是指因公的用錢,不是說貪汙還是個人用,那是違法,一般人不會那麽明目張膽。


    但是,領導畢竟要體現自己的能力,得用錢說話。比如,他想修個路架個橋的,臨時起意,手裏沒錢。找財政,財政畢竟是有程序的,比如要經過人大的預決算,要經過審計部門的監督,不太方便。怎麽辦?找鋼廠啊,鋼廠的利潤好,拿來用就是。


    上行下效,大領導安排心腹當廠長。那小領導就安排親戚當職工。這些職工進了廠,都是爺,車間主任是管不了了,就是廠領導談話,也愛搭不理,人家背後有大樹,你動不得的。


    管理混亂,人人揩油,沒幾年,就整垮了。


    整個廠子從巔峰到破產,如同慢刀子割肉,一步步墜落,拖延了七八年,直到成為廢墟。好在,當時廠子修宿舍和門店時,都是占的最好的街區,雖然房子破,但仍然有商業價值。一些商場的租金,用來給一部分老職工購買社保,讓他們保留那少得可憐的退休金。而絕大部分人,都在社會上討吃的了。


    把日子越過越壞是最不能忍受的,哪怕有飯吃,也不舒服。有不服氣的小子們,最早也是在江湖上混過的,但由於年代久遠,現在已經沒有他們的蹤跡了。


    當你在冬天的容城,看到一個五十歲的大爺,正在給自家早點攤的爐子換蜂窩煤時,手臂出露出那仍沒消磨的古老的刺青時,你要知道,這個人,或許曾經當老大,或許已經進去過。而今,他不僅怕警察翻舊賬,他還怕老婆。


    男人一旦沒錢,膽子就小得多。年輕的窮小子衝殺勇猛,不是他膽子大,而是他傻,沒吃過虧。


    久已潛伏的雄心,好像已經看不到新的希望,直到大房產公司要來的消息傳來了,直到舊城改造的政策要出台了,這八一鋼廠古老街區的當年英雄們,升起了莫名的興奮。


    在小地方的熟人社會,傳言為真的可能性很大。最開始,縣裏麵確實想拆遷的,就是這一塊。這一塊是容城的老中心地帶,如今也太破了。它就是像一個傷疤,總在刺激著老的容城人。上了年歲的人都知道當年的小香港,如果變成一個破落戶,不得不引出一陣穿透時空的歎息。


    但是,當官員跟當地居民進行試接觸,探聽他們對拆遷的要求時,他們卻早已在私下達成了要價口徑。如果賠麵積,要保證兩倍麵積。如果要錢,得兩萬每平米。


    為什麽會有這種獅子大開口呢?表現的理由有幾點。第一,這裏是傳統市中心,當然要價是按最貴的標準來。第二,當年作為縣屬企業的職工宿舍,每個職工分得的麵積,本來就小,同樣的筒子樓,比容鋼的宿舍得小三分之一,如果按原麵積賠,根本做不成套間。


    當時領導勸說,一律按兩居室的套間賠給每戶,也算大家改善的住房條件,如果要錢,按每平米一萬五的標準來算,也算是對得起大家這個破屋。


    但他們不願意,他們非常團結,沒一家鬆口的。為什麽呢?曾經富裕過的人,重新升起了,在容城當最靚的仔的往昔榮耀的幻想。他們當年曾經是容城最豪橫的人,如今他們的子女們因為沒房,連找媳婦都困難。如今機會來了,他們要讓子女也有條件,娶上村花。盡管,有一部分昔日的村花已經離街區而去,真的到廣東,與真的說廣東話的人混在一起了。


    某位著名的nba球星說過:永遠不要低估一個冠軍的心。


    集體的心理意識是堅不可摧的屏障,領導各種工作無效,這才決定放棄。人家地產公司來時,已經對成本核算有了明確要求,不可能讓人虧錢,這個循環就沒法走。


    而容鋼外街區工程的動工,已經搞得風生水起。又有傳言說,許多政府機構,因為有錢,也要重新建設了。而這些機構,因為緊鄰八一鋼廠的街區,當官的要臉麵,不可能有一個破爛的鄰居。


    老靚仔們,重新燃起了希望。


    以前說是商人的利潤,這次,是財政資金,恐怕不會不舍得。最後發財的機會來了,大家覺得把握很大。很快,就商量好了統一的口徑。當然,價錢也漲到了接近三萬每平米。


    為什麽會這樣呢?對於小縣城來說,最好的工作就是公務員,吃財政飯的。這些人為了上班方便,會買離單位最近的房子。他們有錢,所以,會把附近房子的價格買得很高。


    賺有錢人的錢,才是真賺。


    這種私下商量的口徑,早已被無所不能的地方官員所熟知。他們又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放棄原來的辦公區域,在隔湖相望的花山鄉,重新建設一片新的辦公區域。


    這倒不是故意跟八一鋼廠老街區的人作對,也不是單純地怕他們要價太高,而是與整體的發展方式有關。


    經營城市,這個近年來熱爆了的詞,其實就是房地產發展的大背景。


    政府的財政收入隻是他表麵上的資產,他最重要的資產是:土地。作為農業用的土地,其實是效益極低的。那隻不過是用最原始的辦法,收取土地資產的利息。而賣地做房地產,就是一次性地取出土地的本金。見效最快的方法,就是好辦法。領導隻會考慮一屆之內的事情,四五年內沒明顯改變,他的升遷進退,就很麻煩了。


    在湖對麵的農村土地,拆遷費用不足中心地帶的十分之一。盡管有些先知先覺的農民,會拿一些柳條插入地裏,冒充樹木,按一百塊錢一棵的價格,要政府賠償青苗費之類的,這也隻是小錢。一畝地,算你一千棵,也才十萬。而他們賣給開發商的建設用地,可是以百萬為單位的。


    巨大的價差造成投資的衝動,而開發商也明白,在權力機構邊上的商品房,肯定是要漲價的,所以也願意拿出真金白銀來投資。


    所以,這個巨大的盈餘導致機構向外轉移,形成了開發早期的城市新現象:攤大餅。


    用這個盈餘,來給城市修道路橋梁廣場,建一些標誌性的商業中心或者樓盤,可以在短時間內將城市麵貌大變樣。這種投資少見效快的工作,哪個領導不願意呢?


    別說上麵的領導,就是當地的百姓,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城市裏,有了噴泉廣場,有了漢白玉欄杆的石橋,有了高檔閃爍的霓虹燈,有了標準的體育場,哪個不說,城市變好了呢?隻有一種人不太舒服,那些過去曾經當過最靚仔的人,他們發現人人都靚起來了,甚至農村入城的人,村裏麵長得不太好的婆娘,進城後都住進了商品套房時,他們的沒落體驗是最直接的。


    因為,他們的老婆既然是村花,卻過得比村裏的平庸姑娘還要差的生活,當然對老公就很不耐煩。有一個嫌棄自己的老婆,是男人生活最大的悲哀。但這種悲哀掩藏心底,無法向他人訴說。


    偶爾會碰到幾個當年的工友,拿兩瓶燒酒,擺一碟子花生,在某個角落裏,談論著與自己生活無關的國際風雲,才有片刻的超脫感,才有高入雲端的瞬時優越。


    這就是為什麽,許多混得很差的男人,如此關注國際局勢的原因。他們掌握的資料太少,分析能力也不行,但他們喝酒時,總是說外國怎麽樣怎麽樣,其實,他們一天也沒去過,大部分人,連飛機都沒坐過,但還是會談論起航天飛機的性能。那是因為,內心苦悶的人,不能談現實,不能談生活,那太痛苦了。再窮也要喝酒的,那是唯一可以超脫的機會,互稱老大的氛圍,讓自己迴憶起,當年自己好像也曾英雄。


    當然,八一鋼廠老街區,也不是沒有機會,那得等時機。


    一般來說,當外圍房子的價格上漲處於平台停滯期時,他們才會以棚戶區改造的名義,對老舊小區動手。但這裏有幾個條件。第一,需要大量的資金投入,按小縣城的財力來說,必須依靠國家的政策與資金。如果沒有這個條件,想都莫想。第二,需要居民的配合,漫天要價的方式,肯定不行。第三,主要以貨幣補償為主,盡量不往賠麵積上去靠。第四,得需要縣財政有一定規模的盈餘。


    除此之外,最大的條件是,整個容城,房地產開發進入了下半場。此時才剛剛開頭,第一個街區還沒搞完,老八一鋼廠的老工友們,要忍耐。


    但是,他們哪裏忍耐得了呢?最大的困難是,兒子要結婚。老子給兒子娶媳婦,兒子幫父母養老,這是中國最傳統的家庭倫理。但今天,他們已經沒時間等待這個時機了。


    有的孩子,自己沒出息,等待拆遷這個金手指也有幾年了,卻一直沒有消息。談的女朋友早已遠嫁,而自己在街上做小生意,麵對的都是窮人,哪裏去找錢呢?


    按一般思路,這種街區長大的孩子們,最容易在道上混了。但是,卻忽略了一個大環境,他們大多數還是走正道的人。為什麽?有人說,父輩們當年混了幾年,下來的場生動地告訴了他們,混不出來的。


    這裏有一個故事,那就是有一個叫老丁的在夜市上擺宵夜攤子的老工友,他也是八一鋼廠紅火時,從部隊退伍迴來的。當年隻要你是城市戶口,退伍迴來,就可以安排正式工作。這跟冬子他爸是一樣的待遇。


    老丁當年選擇了當時福利待遇最好的八一鋼廠,可以這樣說,這可能是他當年最現實的選擇了。但是,後來的命運誰知道說得清呢?


    剛工作時,正工資隻有幾百塊,卻能夠用得起兩三千元的bb機。現在,容城人均收入已經到了幾千元了,他卻舍不得用幾千元錢的智能手機。


    廠子破產後,作為曾經軍人的他,還是有誌氣的,沒有混,而是迅速自己想辦法,搞了一個宵夜的生意,由於幹活爽利、敢下作料,也舍得送啤酒,所以生意還算可以。


    一般宵夜的人不餓,隻是出來找刺激的。喝酒,吃菜,得重口味,敢下大蒜與辣椒,讓老丁的攤位,總不缺少迴頭客。生意維持了,家庭也就維持了。當年的貌似村花的夫人,也適應了老丁的境遇,畢竟有一個虎頭虎腦的兒子。


    這兒子成績不太好,身體倒繼承了老丁的壯實。於是,被社會上的老大看中,跟著老大混生意了。所謂的老大,其實就是容鋼那個,原來苕貨也尊稱為老大的人。


    老丁畢竟正直,勸說兒子不要亂混。當兒子吹噓,自己的老大有多少人,有多少錢,有多大生意與勢力時,老丁再也忍不住了。


    他打了兒子好幾巴掌,並且扯著他的耳朵,帶他去看了兩個地方。第一個地方,就是在街麵,跟幾個原來八一鋼廠曾經當過老大的人麵前,打了招唿。


    “你看,這些都曾經是老大,他們也曾經風光一時,今天,後來不都進去了?現在吃啥喝啥?你瞎啊?”


    第二個地方,就是把兒子帶到當地的武警中隊門口。


    “你看,這才是老大,你看他們的人多不多?真槍真彈的狠不狠?哪個老大拚得過?”


    兒子這才算老實下來。但是,兒子等不了,因為他沒找到女朋友。所以說,驅動男生向前的力量,既不是父親,也不是道理,更不是事實。而是女生那種目光。


    兒子最後,因為與銷髒有牽連,被判了兩年,現在雖然出獄了,但也沒什麽事幹。在老丁的攤子幫忙,他怕丟人。


    要說八一鋼廠老街區,得等到房地產開發的下半場,年輕人都拖老了,那有什麽意思呢?


    其實,為什麽這些人沒有變壞,與大時代的發展有關係。就業充分的條件下,在街麵上混,始終形成不了主流。


    任何一個容城的年輕人,隻要肯吃苦,莫說在外麵打工,就是在本地,也可以找到養家糊口的工作的。


    今天容城的餐館,當個最低端的洗碗工,也有兩千多塊一個月。超市的收銀員,工作輕鬆一些,差不多也是這個工資。更莫說,年輕人學點技術,達到每月收入五千的中檔水平,也不是難事。


    八一鋼廠垮得早,各種嚐試做過後,發現,走正路也不是無路可走。許多孩子們對過去父輩的輝煌沒有記憶,所以,有形成了一個底線思維,隻要能夠養家糊口,就可以幹。


    這樣一批年輕人成了街區的主流後,年輕人就不會亂竄了。畢竟,前麵容鋼的老大,水泥廠的老大們,都已經栽了,教訓在前,大家都明白。


    個人財富的增長,與大時代有關。如果社會處於發展的停滯期時,你收入多了,肯定有人收入少了,處於殘酷的財富存量搏殺期,社會就會變得極不穩定。


    但是,當整個社會啟動了發展的車輪,增量財富源源不斷地湧入,進入了興旺的增量社會,到處都會有機會。


    劫富濟貧,隻是存量社會的思維。用發展來解決困難,才是最優的方案。經濟學上,有一個帕累托最優,那隻是存量社會的思維方式。而發展思維的優點在於,他可以將整體社會利益最大化,從而讓社會中的每一份子,都得到益處。


    這就好比一個家庭,在傳統農業社會裏,土地有限,產量有限,此時,父母留下的財產,就是一個衡量。


    兄弟分家,老大多了,老二就少了。


    但是,如果土地擴張了呢?那整個家庭,就會出現老大多了,老二也多了的,皆大歡喜的場麵。但是地球的土地資源畢竟是有限的,要達到這個場麵,有可能是國與國的戰爭,也有可能是大戶對小戶的土地兼並,中國的農業史,其實就是土地流轉的剝奪史。


    但是,還有一種辦法,那就是土地的產量提高。七十年代以前的人,都有饑餓的記憶,他們在同樣的土地上勞作,比今天的人還要勤奮,但為什麽吃不飽呢?


    隻是因為土地的單產太低了。


    自從雜交水稻的技術推廣後,化肥與農藥的使用,極大地拉高了土地的單產,把困擾中國幾千年的饑餓問題,徹底解決了。


    生產效率的提高,是追求增量最好的辦法。


    生產效率從哪裏來呢?從科技來,這是我們能夠通過努力達到的。當然,還有一個,從投資來。西方發達國家人均工資怎麽這麽高呢?因為他們有大錢投資。比如一個修自行車的人,工資永遠趕不上造汽車的人。拋開技術能力,光是投資一個汽車廠,一般人都做不到。


    開著汽車拉客掙的,與拉著人力三輪車拉客掙的,錢的數量,完全不一樣。


    容城不是不想拉動八一鋼廠老街區的經濟,不是不想改變它的麵貌。他們需要積累出一定數量的投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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