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開車拉煤迴來的,是一名叫大劉的師傅,已經五十幾歲了,為保證安全,廖苕貨還得要把他供起來,劉師傅前劉師傅後的叫著。


    劉師傅是一個老跑長途的司機,原來開過客車,後來開貨車,反正,是憑技術與勞力吃飯,從業經驗就相當豐富了。他有老司機的油滑與狡黠,但由於本身有一些修車的技術,所以吃這碗飯還是有些優勢的。


    長途車司機,最好懂一些修車技術,因為路上車輛出故障是常有的事,如果自己不能排除,很耽誤事。為此,任老板,總是把最不放心的活,或者說時間搶得最狠的活,派給他幹。他的工資,自然也就高一些。


    劉師傅一路上,有了廖苕貨這個小青年在,多了個說話的伴,油嘴滑舌的興趣高漲,添油加醋地講了好多過去的故事。在他的眼中,這個跟人不敢爭吵打架,隻曉得滿臉堆笑,給人說好話發煙給紅包的小青年,是個菜雞,隨便唬他一下,開心玩。


    “你年紀青青的,來押車,工資除開用費,一個月怕剩不了兩千元錢吧?”


    “剩不了,反正夠用就行。”廖苕貨把自己搞得低調,隻是不願意惹麻煩。


    “我看你也節約得狠,不住招待所,總在車上睡,家裏很窮吧?”


    廖苕貨心裏想,你個老貨,老子風光的時候,你還滿身煤渣。算了,誰叫老子落難了呢?“家裏窮,沒技術,這不,出來跟你混飯吃呢。”


    一個正規國家大工廠子弟出來的人,怎麽可能太窮?劉師傅自己因為小時候太窮,當開車後,有幾個小錢,就覺得可以得瑟了。一般來說,少年時期留給你的心理陰影,你得用一生來治愈,甚至一生都不會治愈,成了你的老毛病。


    對於劉師傅來說,從小生長在農村,家裏很窮。其實,他們那個年代農村出身的人,都很窮,這本是正常現象。但劉師傅家,在村裏,當時都是很窮的,就被人瞧不起。這種小時候被人睢不起的經曆,會讓他後來,最好麵子。


    一個太好麵子,喜歡得瑟的人,一般小時候,都有過長時間自卑與被人輕視的經曆。


    作為一個標準的六零後,農村人天生就比城裏人低人一等,再加上劉師傅家裏窮,他的哥哥至今還是個老單身,因為年輕時太窮,根本沒有姑娘願意嫁入他們家來。


    而劉師傅是運氣好,跟一個會開車的知青,學會了駕駛與修理汽車。當年,那名知青,是給公社,現在叫鄉,唯一的一台解放車當司機。當時的劉師傅還是小劉,每當這個車子來村裏後,他就積極地端水擦車,給知青送茶之類的,知青很喜歡他,就把這個話嘮帶車上跑。劉師傅從小喜歡說話,當然,小時候說話,主要是討好人。


    知青後來就教給他駕駛技術,包括修車時,叫他打下手。知青後來迴城了,劉師傅也長成大小夥子了,公社沒司機,叫劉師傅去考駕照,當然很容易就過了。他在公社當臨時司機搞了一段時間。那台解放車也破舊不堪不能使用了,後來新出來的有駕照的人也多了,劉師傅在公社也沒什麽關係,當然也就幹不成這個工作了,給公社開車的工作,被有關係的人占了。


    後來,客運市場開放,出現了一些個體承包的客運車輛,劉師傅就被別人請去挑土。所謂挑土,是湖北人的俗話。個體戶開客車,當時是那種中巴車,投資那麽大,當然是歇人不歇車,車還要自己修,需要懂些修車技術的人。


    劉師傅主要是開晚班,或者跑長途。


    為此,為了標榜自己經驗豐富,他開始給苕貨講了一個過去的故事,那是他親身經曆的。


    “你曉得我為什麽後來不開中巴車了?”


    苕貨隻好順著他話說:“不曉得。”


    “碰到大事了,跟你們年輕人說,你們都沒見識過。我都差點死在車上了,怕了,所以就辭職了,寧願開貨車,省心,安全。”


    劉師傅確實有吹牛的資本,這件事是他親身遇見的。一次,跑萬縣到武漢那條線,遇到了搶劫。那些年,車匪路霸特別多,上車後拿刀直接逼人要錢的事,時有發生。尤其是這種線路,是真正的長途,從萬縣早上六點鍾出發,過利川恩施到宜昌,就已經是下午了,再開四個多小時,到武漢。


    坐這趟車的人,一般情況都一樣,是來漢正街批發服裝進貨的。因為要求快,所以坐汽車,那個年代,萬縣是不通火車的。坐輪船倒是輕鬆,上麵也有警察,但是,時間太長,大約需要27個小時,這還是快船。


    但是,做生意的人,就要搶時間,所以,這趟車,生意很好。


    估計有人早就盯上了這輛車了。畢竟進貨的人,身上帶的錢比較多,那個時候,沒什麽銀行卡之類的東西,主要是現金交易。


    車子過了野山關,上來幾個人,當時劉師傅本不想帶他們的,因為車上隻有兩個空位置了,而上車的人,有六個,坐不下。但是,有家就有兩個人,站在路中間把車一攔,你又不可能撞上去,隻好停了。


    這幾個人上了車後,隻過了十幾分鍾,車子還在盤山公路上轉,他們就下手了。聽到後麵有人慘叫,劉師傅通過鏡子向後看時,發現有人被刀捅傷了,估計是給錢不爽快,滿車的人,都要把衣服裏的錢拿出來,拿慢了,就得捅人,那真是刀口見血啊。


    劉師傅也是沒見過這種場麵,血是有腥味的,人是想吐的,稍一愣神,車子一個急轉,差點翻下溝,一個拿那刀的家夥,把手就給了劉師傅一巴掌:“好好開車,不然,老子連你也捅。”


    劉師傅眼見著客人被捅傷了兩三個,自己越開越膽顫心驚。努力穩住方向盤,但全身顫抖還是無法控製。車子,估計也開得七歪八扭的,時快時慢。


    車內的血腥味,和著慘叫聲音、呻吟聲,以及搶劫犯的叫罵聲,太恐怖。在這山郊野外,要麽車毀人亡,要麽無處可逃,任人宰割。


    “我當時想,這些家夥,不可能把車上的人都殺了吧?他們當時搶錢捅人時,也沒帶麵罩或者墨鏡什麽的,大家都見過他們的麵容。如果他們要都殺,我就是死,也要把車子開下崖,同歸於盡。”


    劉師傅盡力描述那種恐怖,對於苕貨來說,也具備了一定的驚恐作用。苕貨隻是打過幾架,並沒有拿刀直接捅人的經曆。況且,這種作案,在大白天,在十幾個旅客眼皮下,做得如此大膽猖獗,真是難以想象。


    “也許,他們隻是搶錢,搶完了就下車呢?”


    苕貨之所以這樣說,是他把自己想象成劫匪。如果不想背命案,這是一種最好的辦法。他在道上混過,知道,命案這東西,一生都躲不過的。


    “我也猜測過這種可能,什麽時候,他們讓我停車,把我身上的票錢搶了,他們也就該走了。”


    苕貨馬上問到:“他們搶了多少呢?”


    “大概十幾萬吧。”


    “就這點錢?”苕貨本能地想到,十幾萬,根本不夠兩年的開銷,犯這麽大的事,劃不來的。


    在道上混,有一些坐過牢出來的大哥,也說了一下犯罪的成本與收益。這種持刀捅人的搶劫,怕是要十年以上刑期,如果十年打工,也收入有幾十萬了,畢竟比坐牢要好得多。其中一位大哥剛出獄時,慶伢為他接風,當時苕貨也在場。


    他剛從沙洋勞改農場出來,在那裏的水泥廠呆了十一年。從容城水泥廠到沙洋勞改農場水泥廠,產品是一樣的,勞動情況如何呢?


    那位老大原來是慶伢的工友,也是水泥廠一批出來的學徒。他沒有詳細形容沙洋的情況,隻是發了一句感歎:“慶伢,跟你說實話,從沙洋出來後,我現在,連屙尿,都不想對著那個方向!”


    可見,坐牢的滋味,給人以多大的衝擊。苕貨也聽說過,坐過牢的人,再犯案,再也不想抓進去,寧願死了,也不想再坐牢。這就是,有些坐過牢出來的人,有些玩命的原因之一吧。


    劉師傅以為說十幾萬,會嚇著苕貨,結果,廖苕貨還感歎,錢太少了。劉師傅稍微有些意外,想了想才明白,這是代溝。


    “你不曉得,那個時候的十幾萬是什麽概念吧?那個時候,普通工人的工資,一年才萬把塊錢了下起,十幾萬,可以在武漢買套房,三十幾萬,可以買別墅。你想想?”


    廖苕貨想,就是過去的錢值錢,上來六個人分,也不值當。廖苕貨根本無法想象,在八九十年代,那個時候,一個人有一萬元的存款,都可以自稱是老板了。


    而這些搶劫犯,搶的都是小老板,至少在萬縣,是做服裝生意的小老板。


    “那他們沒讓你停車跑路嗎?”


    “人的命也是怪,估計是我開車的方法有問題,七扭八拐的,時快時慢,引起了公路收費員的注意,我們要過一座橋,上麵有收費站。一過了收費站,估計有收費員就報警了,我們背後,一輛警車始終跟在後麵,要我們停車。車上的搶劫的沒想到在山區被警車跟蹤,就怕了,讓我開快點,迅速逃離。”


    “你跑得過警車?”廖苕貨不太理解,一個中巴車,怎麽可以在路上跟警車鬥法。


    “嗨,後來才知道,當時過了橋,就屬於宜昌地界了,追我們的是宜昌的交警,是懷疑我酒駕。當時哪裏知道,以為是刑事警察來查案的。大家都很緊張,有人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隻得把油門踩到底,一路跑。估計交警也怕我們出事故,也沒緊逼,隻是把警報聲音開得很大,大擴音器裏讓我們靠邊停車,我哪裏敢停?”


    隻要一聽到警匪飆車,苕貨就很感興趣。其實,許多年輕人走上犯罪道路,也是受電影裏的犯罪情節所激發的,總覺得充滿了荷爾蒙的興奮。


    “誰知道,出了宜昌地界,警車居然不追了,我就知道,我們車子已經進入荊州的地界了。那個時候的警察都隻管自己轄區,過了轄區,把情況通報給荊州交警,就完事了。到了荊州地界,前後沒有車時,那一夥人成了驚弓之鳥,讓我停車,他們帶著錢,迅速逃離了。因為他們估計,過一會,荊州警察也要找他們。”


    “過一會有沒有警察來呢?”


    “這幫子人下車後,我沒辦法,畢竟車上還有乘客在流血,我馬準備把車子開到附近一個鎮上,找個醫院,先把受傷的送醫院才行。”


    苕貨對送醫院這事完全不感興趣,隻是問到:“你身上的錢,搶沒搶?”


    “他們也許是搞慌了,跟本沒想起我身上還有賣票的錢,這一趟,也有兩千塊呢,他們居然隻顧逃命,沒想起來。”劉師傅沒有繼續說這個事的興趣,接著問到:“你猜警察來沒來?”


    苕貨當然猜得到,肯定來了。但此時劉師傅要炫耀,就讓他炫耀吧,說自己不知道。在外麵當孫子有一段時間了,順著別人的意思說話,苕貨學會了一點。


    “果然,還沒到小鎮,又來兩台警車,把我們攔了,說我超速,還懷疑我是酒駕。此時,當他們知道車上情況上,馬上給上級報告,送傷員進醫院,拉我作筆錄。”


    苕貨馬上問到:“那幾個人抓了嗎?”


    “六個人,抓了五個,據說,其中有一個家夥比較狡猾,他謊稱自己腳扭了,讓其餘兄弟先跑,別人扔給他一遝錢,他得到後,悄悄從另一條路溜了,至於跑到哪裏了,誰也不知道。反正,後來判決時,隻有五個人。那個家夥,現在抓沒抓住,我也說不準。但是,人到關鍵時刻,還是要多個心眼。跟著五人大部隊一起,目標太大,那五個,被一個連隊的武警,圍在一個山邊,隻好投降了。”


    此時,廖苕貨發現,自己是多麽幸運。當時自己一個人到賭場,就屬於無意中耍了單邊,居然逃脫了警察的抓捕。如果自己在容城與老大混在一起,現在估計到了,那個屙尿都不想對著的方向去了。


    “那幾個人,怎麽判的呢?”


    “拿刀捅人的老大,據說是無期徒刑。其餘的,好像都是十年以上。”


    這個刑期,嚇了苕貨一跳,這一生,怕是沒希望了。況且,據劉師傅後來說,他們搶的錢,還沒用出去一分,就被抓了,太劃不來了。


    “還是那個家夥狡猾,一個人溜了,還得了點錢,沒被抓,這才是高手,盡管他不是老大。”


    苕貨冷笑到:“老大是溜不掉的,因為兄弟們都要跟著他。”


    其實,當時,他想到的人物,正是慶伢。


    “所以說啊,這個掙錢再多,也不要遇到這種事。雙方都劃不來。進貨的老板了,挨了刀,差點送命。搶劫的呢,沒有用成錢,還進了牢。為什麽這些年,搶劫的人少了呢?”


    這話題,苕貨感興趣:“為麽呢?”


    “性價比不高啊。我舉個例子,同樣是搞一萬塊錢,如果持刀搶劫,即使不傷人,也有可能判十年。但是,如果是偷盜,那就最多五年。如果是詐騙,或許兩三年就完事了。甚至,有些公安,因為詐騙數額太小,都懶得努力追查,破案嘛,靠運氣。”


    看樣子,劉師傅所說的,與苕貨在道上聽到的,觀點差不多。案子的大小,是按刑期的嚴重程度不區分,而不是按金額數量。


    此時,苕貨已經有了一些思考:搶不如偷,但是偷要技術。偷不如騙,但是騙要更多的條件。作案時最好一對一,並且把數額和影響控製在較小範圍,公安沒有下死力追查的衝動,你就可以逍遙法外了。


    “我還跟你說一個押車員的事,你是押車員,如果這事幹長了,不是給固定公司押車,是幫別的臨時老板押車,也要注意。”


    劉師傅一個開車的,今天也要過一把老師的癮,好為人師,使虛榮心得到滿足,是他一生的追求。


    “過去一個開車的,都是開貨運長途的,我們在貨站碰到過的,算認識吧,他就死得劃不來。”


    一聽,又是大案,苕貨有了興趣。


    “他在黃州貨場拉一車鋼材到新洲,押車的,本來窮,比你還窮些,但非要裝成老板樣。”


    “比你還窮些”這個話,讓劉師傅有了鄙視苕貨的居高臨下的優越感,而苕貨此時,隻能認了。


    “在車上老跟司機吹,他這一車鋼材,要賺多少錢多少錢,平時自己多麽有錢。車子快到新洲了,司機就問這位所謂的老板,你都這麽有錢了,能不能給我的運費,加一百塊錢呢?”


    “也是那位所謂押車的,他本來沒錢非要充老大,此時更是說話氣人:你窮瘋了嗎?敢找我漲價?你們這些開車的,真不要臉。這句話,刺激了司機。司機本來一路上受到鄙視很不高興,錢沒加成,還挨了罵,當然,對方可能也帶了話把子,兩人爭吵過程中,嘴巴就不太幹淨。最後,車子停在半路上,兩人打了起來,誰知道,司機沒對方力氣大,被別人按在座墊上,駕駛台車門邊有一個水果刀,司機為了還手,順手就拿這水果刀,紮了上麵人一刀。”


    此時,苕貨明顯感受到車子有異樣,因為上坡換檔式,有一種機械咬合的聲音,明顯的頓挫感,這不是老司機應該有的手藝。可能,這位司機在吹牛時,也對當時的情景所有觸動吧。


    “他本來是想被打還手的,誰知道這一刀紮得壞,直接把人家脖子上的主動脈紮破了,血一飛就起來了。”


    劉師傅講到此處時,盡量控製著自己的情緒,這個想象中的場景在他的腦海裏過了很多遍,至今說起來都依然害怕,他隻想嚇一嚇身邊這位年輕人。


    他斜著眼看了一下廖苕貨,發現他目光中居然沒有害怕的表情,隻是淡淡地說到:“那就沒救了。”


    “當然沒救了,這位司機當時害怕,趕快把車往醫院的地方開,結果沒到醫院,這人的血就流幹了,死了。後來,這司機想,已經這樣了,不如搞點錢跑路。他翻遍了這位所謂老板的包,才發現隻有三十幾塊錢,根本不是老板。他糊塗地拿了三十幾塊錢,就跑,當然沒跑脫,畢竟命案。警察要是認真起來,你是跑不掉的,我多年經驗,知道這一點。”


    “為什麽呢?”苕貨不太理解這句話的原因。他本人現在就是在跑,至今沒被抓,是警察不認真嗎?


    “你想,警察有多少腦袋,你一個人的腦袋,算得過這麽多人嗎?人家有槍,全國都有他的人,你怎麽跑?憑運氣罷了。”


    苕貨當時想,我自己,或許是運氣好的那種呢?


    “這家夥第三天就被抓住了,很快就被判了。假如他當時雖然是殺了人,但當時打鬥過程中,我聽人說,可以算作傷害致死不算故意殺人,如果再加上他主動向醫院開的行為,也算是有悔罪表現,可以判死緩的。但後來他又拿人家三十塊錢跑路,就麻煩了,最後,隻剩下死刑了。”


    其實,這位劉師傅也是一知半解,傷害致死也是可以判死刑的,當然主動向醫院開,叫犯罪中止,如果再加上主動投案自首,是有可能不被判立即執行的。這些法律問題,在劉師傅看來,都是一種江湖上的說法而已,他又沒什麽文化。


    “另一個司機跟他是同鄉,執行死刑,當時是槍斃。在當地火葬場邊上的一個土坡。她老婆聽法院內部人的消息,提前帶著兩個七八歲的兒子,披麻帶孝趕去送最後一麵。結果,在刑場,當那個指揮官舉起紅旗,準備往下揮時,就意味著槍要響了。他老婆立即把兩個兒子的頭按在地上嗑頭,她自己卻親眼看見丈夫被槍打倒。”


    這個場麵太令人害怕,盡管這是夏天,苕貨還是忍不住一哆嗦。這個細節被偷瞄他的劉師傅感到滿意:年輕人,嚇不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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