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小袁提醒,冬子還真沒意識到。


    “你來兩個月了吧?工資按正式員工發了嗎?”


    “發了啊,多少了好幾千呢。”


    “那就好,看樣子守住了基本盤,你這段時間最好謹慎些,少說多做,莫亂相信人。”


    冬子對小袁這個提醒感到意外,好像在做特務工作一樣,說的都是暗語。小袁最近在宿舍吃晚飯時,精力也經常不在吃飯上,這在以前是沒有過的。


    在前段時間,小袁要不是讚歎冬哥做的菜好吃,要不就是跟他鬧酒,那種嗨翻的氣氛,在最近這些天,沒有了。他倒是經常接到一些莫名的電話,有時是夜晚打過來的。雖然他接打電話時並不避冬子,但冬子也不太想聽。畢竟,這是個禮貌,人家的電話,你有興趣,是不是有其他動機?


    但是,住在一個屋,你想不知道都不可能。小袁講電話時,總是沒頭沒尾的。冬子聽到如同暗語一般。


    “消息確實嗎?”、“那就麻煩了。”、“看樣子還是底子厚。”、“絕殺,高啊。”、“來者不善。”


    這些話,你要弄明白它的含義,如果看《名偵探柯南》,根本無從下手。所有的偵探玄疑小說,都是把零散的信息,串成邏輯的一條線,整理出事實的輪廓。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你得到的信息是混雜或者零散的,根本不講邏輯。


    這就好比串羊肉串,如果隻是一根竹簽,一堆羊肉,你有辦法做出成品。但是,如果既有羊肉又有豆腐還有幾根白菜,大量不知名垃圾與鋼筋混雜在一起,你能夠理解其中哪些與羊肉串的信息有關?


    生活就是這樣,是一個複雜的巨係統,墨西哥灣的蝴蝶與大西洋的颶風,究竟是如何關聯在一起的,是不太好判斷的。冬子是做羊肉串的行家,但他無法把小袁的電話串成可以消化的食品。冬子也是遊戲拚圖的行家,但他始終無法從這些混雜信息中,拚出有意義的輪廓。


    我們看過很多諸如破案的偵探的小說,看那些作者用可憐的邏輯知識來拚接有限的信息點,好像很聰明的樣子。其實,邏輯隻能解決線條狀的東西,最多隻能夠解決一個平麵上的連接。


    比如,線條推理。一個人如果沒讀小學,就無法直接讀中學,如果沒讀中學,基本上就沒資格考大學。所以,你可以推理出,一名大學生,肯定有過讀小學的經曆。


    但是,生活卻是3d版的立體畫麵。我們假設一個人,沒讀過小學,但他的小學知識,是奶奶教會的,直接到中學到大學,也不是沒有可能。況且,在今天的中國,仍然有,早年因為其他原因沒上過中學,後來直接報考大學成功的例子。


    你可以說這種例子是極小概率,在統計學上,可以認為,極小概率的事件不存在。但是,生活中,很多大概率事件,也不是邏輯能夠推理出來的。最典型的,是你跟哪個結婚,或者你為什麽會愛上她?


    所有懷春的少男少女們,都有過一見種情的幻想。那麽,一見鍾情,用邏輯來推,有什麽依據嗎?愛一個人的原因,別人推不出來,自己也不知道。在那一刻,好像是突然發生的故事,遇見了,就愛了。這種突變,在生活中隨時發生,概率很大,邏輯遇到這種問題不好解決,是因為,二維層麵的推理隻能解決平麵問題,而無法解決具體生活中的大部分的立體問題。


    影響我們生活的因素太多,太複雜,人的腦力以及現有的思維工具,根本無法精準地掌握這麽多的信息關聯。而人類存在地球有幾十萬年的進化史了,很多反應,隻是基於直覺。直覺是祖先留給我們的財富,它佑護著我們生存延續下去,而不被複雜的生活所淘汰。


    冬子的能力,比如做菜,比如對顏色的敏感,因為教育的原因肯定有,但因素不大。基於直覺的能力,估計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冬子判斷小袁的電話,有一種直覺,就是與公司最近領導的變動有關。


    而這種直覺,不僅來源於小袁,也來源於辦公室坐在他前麵的小薛。這個小薛除了在冬子麵前活躍一些外,與辦公室其他同事之間的交流,平時是比較少的,顯得比較低調和安靜。但最近一段時間,情緒起伏就比較大。


    有時,他在茶水室一個人時,偶爾哼著歌,外麵有人進來時,就馬上停住。偶爾他故意在冬子麵前打聽冬子的過去,家庭,以及與彭總認識的經曆,冬子出於謹慎性原則,顧左右而言他。有時,他會跑到辦公外,不知哪個辦公室竄門,這很奇怪,因為這個設計組,組長有規定,平時無事,不準亂竄別人辦公室的。與其他部門的聯絡,根本用不上小薛,那是程姐的工作。跟領導匯報,更輪不上他。組長親自去,最起碼也得是老帥這種老資格的技術骨幹和項目負責人。


    這是他精神狀態好的時候。偶爾,他也會變得相當消沉,整天在辦公室一言不發,甚至也不抬頭看人。哪怕給同事交資料,哪怕與別人商量方案,都低著頭,好像自己被霜打過,或者內心有愧的樣子。


    其實,哪一種情緒都是正常的,但如果在一個人身上,短時間內頻繁切換,這兩種極端情緒的對比,就不太正常了。


    有一天,組長在每周一次的晨會上說了一通話,讓人莫名其妙。


    “現在公司發展很好,大家不要想得太多。我們是搞技術的,拿圖紙做項目的,你去關心那些沒用的東西,對你有什麽好處?所以,我勸大家,手裏有設計,就把設計做精,沒設計的,多學學別人業務,這才是咱們設計人員的正道。”


    這一段話明顯有所指,而此時的小薛,卻低著頭,哪個也不敢看。


    組長還布置了三種新設計軟件的學習任務,要求所有人,在一個月之內,不管是通過自學還是請教,必須熟練掌握這三種工具,他要親自考核。


    有任務的壓力,大家就開始忙碌起來。


    冬子把這事跟小袁說過,小袁笑了:“你們組長果然是高手,旁敲側擊,搬磚理論。”


    “啥意思,你最近說話,跟打啞迷似的。”


    “最近公司高層,有一些較勁,你也許不了解細節,我們法務部門,有的消息靈通,倒是聽到一些。這些對管理層有影響,對你們技術部門,影響不大。但是,你們組長說這話,估計是在提醒個別人,不要亂打聽消息,安心做工作。非常時期,他居然用了非常的辦法,讓大家搬磚。”


    “什麽非常時期?他沒讓大家搬磚啊?”


    “嗨,我扯遠了。所謂非常時期,其實也算正常時期。哪裏的高層,沒有過鬥爭?利益嘛,最大化原則,大家都得爭一爭的。這個我暫時不想細說,因為結果沒出來。但是搬磚理論這個事,倒可以說說。”


    經小袁的解釋,冬子才明白,什麽叫搬磚理論。這是管理學上的一個理論,算是中國人自己的創造。最開始,這個理論好像來源於軍隊。


    在和平時期的軍隊裏,部隊除了訓練就是休整,那麽血氣方剛的年輕在集中在一塊,難免精力過剩。充沛的精力,如果是在打仗時,那是好事,是士氣與戰鬥力的基礎。但是在沒事的和平年代,他會惹事,荷爾蒙的特點是:侵略性。


    “其實這種現象,不隻中國軍隊有,外國軍隊也有。不隻是在士兵中有,在所有年輕人中都有。年輕氣盛,總要找機會發泄出來。革命與拚命的主體是年輕人,愛情與性的主體也是年輕人。年輕男人因為荷爾蒙或者力比多的力量,而變得有侵略性,它是人類戰爭的生理根基。所以,奧運會有一個宗旨:促進世界和平,就與這相關。”


    這個結論下得太突然,冬子有些不適應。


    小袁解釋到:“麵對年輕人侵略性,堵不如疏。把爆發性破壞性的力量,疏導到體育競賽中,讓大家在充分釋放身體極限力量的運動中,並且得到和平時期的榮譽感,體育緩解侵略的基因,利於世界和平。”


    冬子笑到:“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把打架的力氣用來打球,得到和平的效果?”


    “對,友誼第一,比賽第二。比賽就是為了友誼,就是這個意思。”


    經過他這麽一比方,搬磚理論就好理解了。和平年代,有的帶兵幹部,如果發現戰士精力過剩,就給他們一堆磚。讓一班從左搬到右,讓二班再從右搬到左,不僅要檢查速度,還要考核質量,把一個無聊的事情,搞出正規的狀態來。這其實是消耗過剩精力,占用大家注意力和時間的辦法,但確實,有一些效果。


    並且,組長要大家學的幾個設計軟件,也不單純像搬磚那樣無聊,在實際工作中,還是有些作用的。多幾個工具,總是好事。當然,一個設計師,不是掌握的軟件工具越多越好,關鍵是他的設計理念與實際功底,才是他的核心競爭力。


    公司高層究竟有什麽傳言,平時在辦公室是沒辦法打聽的,小袁也語焉不詳。在一晚餐時,酒喝多了點,小袁才透露出一些消息。


    “你知道,前段時間,總經理提出的一個方案,被董事會否了,知不知道?”


    “這樣高層的事,我怎麽知道呢?”


    “因為董事會認為不符合公司章程,所以否定了。當然,對公司章程的解讀,是我們法務部的事,我們部長也參加了那個會。為了準備部長上會的解釋條款及理由,我們部幾個老手,可是忙了幾個晚上。這種事情,隻能晚上幹,白天是不可能幹的。”


    “為什麽?”


    “凡是涉及到高層內部爭論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白天幹這事,那不是全部門的人都知道了?況且,我們法務鑽牛角尖,也是有些勉強的,好在董事會通過了我們的建議。”


    “鑽什麽牛角尖?”


    “那是法務問題,解釋起來比較麻煩。我隻跟你說一個概念。總經理要改革公司的財務結算製度,從管理上,他以效益為理由。當然,按他的方案,新的財務結算製度,管理效益要高些,有利於公司結算的透明化、法製化。但是,你知道,財權是公司最核心的權力之一,而董事長本人不想改變它。怎麽辦?各自找理由唄。”


    “公司不就是為了創造效益的,總經理的效益論如果站得往腳,那不是很有說服力?”


    冬子這個想法是很直觀的,畢竟所有投資都要賺錢,所有公司都要贏利。就是在今年的年會上,標語中也有一個主題:“向管理要效益”。這可能是總經理新官上任最重要的第一把火了。那麽,董事長為什麽要反對呢?


    “任何一個老領導,都本能地認為,新領導改變他原來的既定政策,是對自己的否定。”小袁解釋到:“這還不是最核心的,這隻不過是個心理因素,如果碰上大度的人,也不會太在意新領導的改變。況且,以董事長作為企業開創者的角度來說,公司走到今天,他肯定是有些肚量的,不會因為這一個原因,而故意跟新總經理發難。”


    對啊,僅憑感情上的因素,以公司的製度作籌碼,這有些劃不來。


    “所以,真正的原因,倒是後麵兩條。第一條,最重要的,財權是公司最重要的權力,這個權力在平時小事上,是總經理說了算,在關鍵大事上,是董事會說了算。在這個權力分配的較量中,哪一方都想占有上風。這不僅是他們兩個人的個人利益,更重要的是,兩個集團的利益。”


    “我們公司有兩個集團?”


    “一直就有兩個集團。這是公司天生的,畢竟創始人是兩個。老董事長有一幫子人,新董事長有一幫子人,分別占據著公司的一些核心崗位。但是,他們兩人在競爭中,明顯新董事長因為人年輕,作風硬,事做得狠,占了上風。但老董事長借用上市的機會,以退為進,先引進戰略投資者,擴大股本,再將自己的部分股權移交給新總經理,在董事會上,雖然老董事長不是董事長了,但在董事會上,他與新總經理所代表的股權,如果聯合起來,就比新董事長多。那麽,爭取其它董事的支持,就變得很重要。這是公司的主導權,必須站隊的,如果輸了,就輸掉了公司主導權。”


    原來這麽複雜,讓冬子覺得,江湖充滿了鬥爭。其實,他應該早就明白,隻要有利益的地方,就會有鬥爭。隻要涉及到利益的分配,就有政治。


    “第二個因素,是因為新董事長剛上台,為了樹立威信,當然要燒三把火,但是,他也太急了點,第一把火,就直接燒到了核心的財務問題。如果董事長不把這個勢頭壓下去,後麵說不定就在人事上甚至公司經營的大方向上,失去控製能力了。”


    這也就是壓勢頭的意思。這就像開車,啟動時車輛的速度還沒起來,你是最好壓製的,刹車距離也短。如果車子的速度一旦起來,你再刹車,就很費力了。


    冬子問到:“那總經理這個方案,以效益為中心,牌子很響亮的,董事會肯定會有些人認可的。那董事長憑什麽反對呢?”


    “與效益相比,公司的章程更為重要。公司的章程就像是公司的憲法,你上市時,最先公布的材料,就是公司章程。你可以說,成立公司的目的是追求效益。但是,成立公司的原因,卻是因為公司章程。目的與原因比較,哪個大?憲法與法律比較,哪個大?”


    “當然是憲法大”。冬子學過法律常識,知道這個分量。


    “對了,要反駁對方的方案,隻有找一個更硬的背景。終於,在董事長的授意下,我們部長及他所帶領的心腹,在章程中找到了有利條款,加以解釋,得出結論:總經理的提案與章程的基本精神不協調。當然,這個不協調,也是鑽牛角尖的產物,但是,哪個董事,敢在會上提出,支持新總經理,有違公司章程呢?畢竟如果沒這個章程,這個公司就不存在了,對不對?”


    “所以,這一仗,算是董事長打贏了?”


    小袁喝了一口酒,歎了口氣。“唉,隻要雙方都在董事會共事,這仗總會一直打下去的,要談握手言和,以雙方的背景來看是不太可能的。畢竟,利益博弈,已經被老董事長帶入到,進入存量撕殺的階段,是零和遊戲了,結局會很複雜的。當然,一方主動言和,是最好的。一山難容二虎,這是公司的先天不足。”


    對公司曆史的迴顧才明白,公司作為創始人的兩位大佬,在最開始的艱苦時期,可以說是同舟共濟的,這是人性,可以共患難,不可以共寶貴。共患難的前提是,那時沒有錢與權可以分,所以大家的中心思想是拚命掙錢。當有了錢後,考慮怎麽分,就成了政治問題了,帶來鬥爭。


    中國曆史,就是初創時期的團結打拚史,也是成功過後的兄弟翻臉史。冬子從小袁的敘述中覺得,小袁最核心的能力並不是法務,法務隻是他的業務工具。而他對曆史的掌握以及對人性的觀察的敏銳性,才是他的優勢。


    “你剛才說什麽,存量博弈?”


    “對。一般來說,小到一個家庭,大到一個國家一個世界,向前發展的曆史,就是增量發展與存量博弈交替進行的曆史。所謂增量發展,在中國近幾十年的過程中,體現得最為明顯。你看看大街小巷,那些自認為生活變好的或者自認為生活變差,到處報怨的,與自己過去的生活相比,是好了還是差了?”


    “當然是好了。”這個結論不需要思考,很直觀的現實,哪怕一個農民,今天的收入,吃的穿的用的,都比幾十年前好得多。冬子記得,父親擁有第一部手機,還是幾年前的事,他工作了好幾十年,還要天天加班賣羊肉串。但是,父親的收入,肯定是在增長。而自己,卻在剛上大學時,就得到了自己的手機。


    隻需要看看街上行人們穿的,看看滿街的小汽車,就知道,中國的發展是太快了,帶給人民生活以巨大的增量。


    “對,幾乎每個人的收入與生活狀態,都在變好。隻不過,好壞的速度與程度有區別。報怨的人,隻是相對社會地位在下降。而在絕對的數量上,都是增長的。我們把這種現象,叫增量發展階段。處於這個階段的人,是幸福的,這個家庭是興旺的,這個國家,是強盛的。這是一個美好的大時代,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擁有自己的小幸運。”


    “那存量博弈呢?”


    “那就比較麻煩了。以我從農村人的經驗。如果在傳統農村,家裏的土地麵積是固定的,人人都在地裏刨食,土地的單產以及糧食的價格沒有大的變動。那麽,我們可以簡單地認為,這個家的總產出,是保持穩定的。也就是收入增長緩慢甚至持平甚至倒退,這就進入存量階段。”


    “為什麽要用博弈這個詞呢?”


    “其實,所有經濟現象都是選擇。所有人與人的鬥爭,都可以叫做博弈。假定,今年與去年收入相當,去年全家可以吃一百頓肉,那麽,今年也隻能按這個規模開夥。於是,你作為當家廚師,就麻煩了。你改善夥食的辦法,隻有兩個途徑。要麽增加吃肉的頓數,那每頓肉的數量就會減少。要麽增加一頓吃肉的質量,但減少吃肉的頓數,沒別的辦法。如果有了一頓脹、沒得燒火向,那是要餓肚子的,對不對?”


    “那也稱不一博弈啊?隻能叫安排調整或者說選擇。”


    “但是,當親兄弟明算賬時,就麻煩了。比如兩兄弟要分家,老大多分了,就意味著老二要等量地少分,矛盾就出來了。利益矛盾中的爭鬥,就是博弈。”


    冬子還是不明白:“公司沒分家啊,哪怕隻有存量,還在一口鍋裏舀飯,怎麽叫博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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