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山惡水多刁民,不過再厲害的刁民也總歸鬥不過官府,衙役三兩下就把盜賊團夥操翻了,沈木監督著衙役把這群人五花大綁,突然反應過來,他剛才好像聽見他閨女叫她了?

    於是沈木急急忙忙抬頭去找,就見自家三女兒立在馬車旁風中淩亂,他急急上前幾步問道:“你怎麽過來了?”

    沈瓊樓還沒來得及答話,殷卓雍就已經步履雍容的下了馬車,略一拱手:“嶽父。”

    沈木嘴角一抽就要罵一句哪個是你嶽父?但想到殷卓雍於沈家還有救命之恩,便把到嘴邊的話硬是咽了迴去,重重道:“王爺。”

    殷卓雍毫不在意,冬日淺薄的日頭底下白淨的一張臉,臉上掛著謙和的淺笑,絕對是丈母娘和丈人最喜歡的笑臉。他緩步走到沈木身邊:“我們前幾天才迴的蜀地,樓兒一直催著要來見您,我想著我和樓兒的親事也差不多該商量著了,所以帶著樓兒一道兒來看您。”

    沈木額角重重一跳,沈念文和沈岑風也拎著水火棍跑了過來,目光瞧了瞧殷卓雍又看了看沈瓊樓,隻等著親爹一聲令下就動手。

    沈木長出了口氣,比了個請的手勢:“這也不是說話的地方,王爺不妨先隨我迴府吧。”

    幸好縣衙離這裏並不遠,略走幾步就到了,當縣令就是這點好,衙門後頭修著院子,連房都不用買了。

    這宅子隻有兩進,跟沈府自然是沒法比的,不過住沈家幾口人綽綽有餘,幾人進去的時候就見陳氏,邵氏和江氏正在做繡活,沈老夫人眼睛不好,隻能幫著剪裁布頭。

    陳氏一邊做針線活一邊感慨:“要說咱們家以前還算儉省呢,現在瞧來也有些奢靡了,衣裳沒穿幾迴就換,都不知道縫縫補補還能穿的道理。”

    邵氏先是喪子,這些日子又顛沛流離,早就沒了往日的鋒棱,聞言也應了聲:“是啊,當初屋裏能存十幾件沒穿過一迴的衣裳,到最後要麽扔了,要麽賞給下人,現在能有一件新衣裳都覺得開心極了。”

    沈老夫人微笑聽了,沈瓊樓聽完不由得往她們身上打量,見雖然不是綾羅綢緞,但也是舒適軟滑的棉布料子,總算沒她想的那麽糟糕,心裏先長出了口氣,上前行大禮拜見:“祖母,大伯母,娘,我迴來了。”

    屋裏人都齊齊怔了怔,陳氏在閨女麵前跟水做的一般,一聲還沒出,眼淚就先下來了,一把把她摟在懷裏心肝肉的叫了起來,又用力親了兩下,啞著嗓子道:“可算是再見著你了。”

    沈瓊樓原來對陳氏的親近老覺得有點別扭,現在闊別數月,隻剩下感動,反手摟住她:“女兒不孝,沒能在爹娘身邊伺候。”

    陳氏哭個不住,還是沈老夫人遞了方帕子過去,讓她止了淚,她見沈瓊樓迴來也高興,但見她身後還跟著殷卓雍,眉毛微微皺了皺,客氣行禮道:“給王爺請安。”

    一屋子女眷齊齊行禮,殷卓雍淺笑著避過,拱手還禮:“我在老夫人跟前也是後輩,老夫人這真是折煞我了。”

    沈老夫人聽出她話裏的另一層意思,要是擱在尋常人家,聽見王爺對自己家閨女有意思早就敲鑼打鼓的把人送過去了,可是用女兒換富貴的事兒沈家幹不出來,哪怕現在遭著難呢。

    但同樣的,不管豫王出於什麽心思,他救下沈家上下十幾口人的性命是毋庸置疑的,對著救命恩人橫鼻子豎眼睛的事兒他們同樣幹不出來,沈老夫人一時左右為難。

    她頓了下才含糊道:“王爺客氣了。”屋裏有兩個新買的小丫鬟,她道:“給王爺和姑娘奉茶。”

    殷卓雍倒也不急,一撩曳撒坐在靠背椅上,接過茶盞小啜一口。

    沈瓊樓也接過茶,低頭去喝,她今日穿的是立領的衣服,一低頭露出一段雪白的頸子來,淤紅的吻痕竟也露了出來,應當是方才在馬車上留下的,她自己毫無所覺,但屋裏幾個女人和沈木都是過來人,哪有不明白的,於是齊齊變了臉色,盯著殷卓雍一副要揍人的表情。

    殷卓雍自然也瞧見了,淺笑著品茶,傻閨女沈瓊樓依舊毫無所覺。

    沈老夫人仔細迴憶著她走動時的身形,也不像是破過身的樣子,不過冬天衣服厚也說不準。她這迴語氣也不善了,硬邦邦地道:“多謝王爺送三丫頭迴來,想必王府的事兒也不少,老身就不留王爺了。”

    殷卓雍唇邊含笑,手指好不避諱地幫沈瓊樓拂去唇邊的茶漬:“王府的事兒再重要也比不過樓兒,其實我今日來,是想向老夫人,沈大人和夫人提親的。”

    翩翩玉郎的模樣,就是再鐵石心腸的女人也要動容,偏沈老夫人麵上紋絲不動,隻是道:“我們家未曾敗落之前的家境都不敢高攀王爺,更何況是如今了,齊大非偶,還望王爺見諒。”

    殷卓雍早就知道沈家人頑固,故意曖昧不明地道:“若老夫人不應下這門親事…隻怕樓兒以後也不好另嫁旁人。”

    這話讓眾人立刻聯想到剛才那個吻痕,臉色比外頭的天氣還要冷。

    他見刺激的差不多了,緩緩起身,向沈老夫人和沈木陳氏長施一禮,語調誠摯:“我知道諸位當年的心結,可魏王是魏王,我是我,我自認心誌堅毅,並非能被美色蠱惑動搖之人,這些年並不少人給我送美人其中也不乏人間絕色,但我在王府並無一個側妃姬妾,世間絕色見過幾多,但能讓我歡欣動容,情難自持的隻有樓兒一人,是真心想娶她為妻,托付終身,若諸位始終以魏王之事對我存有偏見,那未免也太過不公了。”

    這話是實打實的心裏話,也確實是實情,沈老夫人略有動容,但沈桂的慘死又浮現在心頭,重重地歎了聲。

    沈瓊樓也想站起來幫著說話,但見沈老夫人神色,又怕這時候說了反而起了反效果,隻好眼巴巴地瞅著她,心裏盤算著怎麽先說服最疼她的陳氏。

    沈老夫人神色疲憊,一手無力地搭在扶手上,默了許久才道:“王爺容我們商量商量。”

    殷卓雍也沒指望一夕能成,點了點頭,先出去了,沈老夫人讓眾人退下,隻留沈木和陳氏,然後轉頭問江嬤嬤道:“你瞧樓兒…”

    江嬤嬤當初是宮裏一位嬤嬤帶出來的,看女子身形看得極準,絕不會出岔子的,她篤定道:“姑娘還是完璧。”

    沈老夫人先鬆了口氣,又猶豫道:“可她脖子上的…”她伸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劃了一下。

    江嬤嬤尷尬又為難:“這…姑娘和王爺都是年輕人,瞧著也互相喜歡,在一處久了的…情難自禁也不是沒有。”

    屋裏的三個主子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半晌還是沈老夫人長歎了一聲,擺手道:“你們下去好好想想吧,我也好好想想。”

    沈瓊樓就在屋裏等著陳氏,一進去就在她身邊端茶遞水左擰右擰的,知女莫若母,陳氏怎麽可能不知道她想說什麽,歎了聲道:“你就這般中意豫王爺?”

    說完覺得自己問的是廢話,自家女兒連許禦都能瞧上,更何況是哪樣都勝過許禦千萬倍的豫王了。

    沈瓊樓毫不猶豫地點頭:“我喜歡他。”

    陳氏倒不避諱,繼續追問道:“喜歡到想嫁給他?”

    原來她還猶豫過這個,那時候歸根究底,是她對殷卓雍的喜歡不如殷卓雍對她的,現在是再不會了,用力點頭:“我想嫁給他,除了他我也沒想過嫁給別人。”

    陳氏自然不想兒女親事跟宗室沾邊,但也不忍心駁了女兒,為難道:“你姑姑的事你

    是知道的,還有你姨母,嫁進皇家哪有你想的這麽簡單,不是娘棒打鴛鴦…”

    沈瓊樓想了想,歎了口氣:“我知道娘的意思,可除了他,我也不想找其他人湊合,迴頭還是找個庵堂當姑子吧,從此斷絕塵緣,不問世事。”

    陳氏被嚇了一跳,後半句自然而然地就咽了迴去,頓了半晌才無奈道:“罷了罷了,我迴頭找你爹商量吧。”

    沈瓊樓摟著她哼哼。

    這時候已經到了晚飯的點兒,沈瓊樓看見明姐兒和福姐兒吃上了兒童餐,蒸的嫩嫩的雞蛋羹上頭放了幹貝和蝦子,還撒上一把翠綠的蔥花,滴了秋油和香油,老遠就聞到香味飄出來了。

    沈瓊樓早就饞了,陳氏問她想吃什麽,她說想吃雞蛋羹,陳氏立刻領了兩個丫頭到廚下忙活,她也不可能讓陳氏一個人忙活,自己也到廚下幫忙,另做了一份稍大的,特地囑咐端給殷卓雍。

    陳氏瞧在眼裏難免酸溜溜的,長出了口氣:“都說女大不中留,你長這麽大連碗麵都沒給我下過。”

    沈瓊樓立刻道:“哪兒能啊,你和我爹祖母他們的還在鍋裏蒸著呢。”

    陳氏抿嘴一笑,這才滿意起來,端了晚飯去跟沈木商量了。

    她上輩子聽過一個段子,講得是一對兒戀人先去的男方家,男朋友的媽媽想盡辦法讓女孩和自己兒子住在一起,到了女孩家,女孩媽媽則是想方設法讓兩人分開住。

    有些段子裏包含著從古至今都不變的人生真理,比如現在,沈瓊樓和沈木陳氏住一個院子,殷卓雍則被安排在沈老夫人院子裏,有她老人家看著,別說是往日的福利了,就連擼個管估計都不敢。

    沈瓊樓腦補了以上情節,頭埋在枕頭裏哈哈大笑。

    沈老夫人顯然沒兩人這麽輕鬆了,她躺在枕頭上輾轉反側一夜,半夜起來冷不丁瞧見屋裏掛著的老太爺的畫像,長長地唿出一口氣,轉向外間的江嬤嬤問道:“容香,你說…我這迴該怎麽辦?”

    江嬤嬤也睡得不安穩,在外間笑了笑:“您覺得好就應下。”

    沈老夫人道:“我覺得好不好不重要,關鍵他要對三丫頭好。”

    江嬤嬤起了身,幫她重新蓋好被子:“奴婢鬥膽說一句,當初魏王爺提親雖沒少下功夫,但現在想來大都是麵子功夫,什麽折梅吟詩,聽著是風雅,但不實際,而豫王對咱們姑娘就不一樣了,姑娘喝茶他先試冷熱,姑娘下台階他小心扶著,姑娘被冷風撲著

    了,他就站在前頭擋風,也許沒魏王做的事動人,但這心意卻是實在的,過日子不就圖個知冷知熱的實在人嗎。”

    沈老夫人哭笑不得:“你覺得豫王那樣的…像是實在人?”

    江嬤嬤笑著擺擺手:“奴婢不懂什麽大道理,王爺其他地方奴婢也不清楚,但至少他對姑娘的這份心意是實在的。”

    沈老夫人怔忪半晌,喃喃道:“你說的是。”

    她思索了一夜外加一上午,終於命人把沈木和陳氏叫來,喟歎一聲:“這門親事…我準了。”她盤弄著手裏的念珠:“你們兩口子若想應下,不必顧忌我,隻管應下便是。”

    陳氏和沈木對視一眼,齊齊應了聲是。

    其實三人的思考角度不同,但結果出奇的一致,陳想的是,閨女既然這般喜歡豫王,以後就是另嫁了她人過的也不快活,心裏還是會惦記著第一個愛的人,難道要硬逼著她親近不喜歡的人?那樣硬生生湊對湊出來的婚事,隻怕結局不會比桂姐兒好到哪裏去,反正現在豫王也喜歡她,倒不妨試一試。

    沈木想的是他找不出拒絕殷卓雍的理由,有救命之恩就不說了,怕他納妾娶側妃,但人家也沒有其他女人啊,擔心人不好,但豫王的才幹是數得著的,讓人挑刺也難,擔心齊大非偶,但他已經把姿態擺的足夠低了,還想讓人家如何?

    三人坐在正屋,心裏的天平已經斜了過去,還是陳氏猶疑著道:“事情都到這個份上了…不如就應下吧?反正咱們如今離豫王府近,就是出了什麽事兒也能看著。”

    這時候屋外飄起了雪花,殷卓雍撐著傘送沈瓊樓過來,大半傘都給了沈瓊樓,她身上還是幹幹爽爽的,他一邊肩膀卻已經濕了。

    沈老夫人瞧見這一幕,微微閉起眼,慢慢地點了點頭:“就這麽定下吧。”

    ……

    宋喜是個有先見之明的,雖然去金陵的時候不方便把自己姨娘帶上,但卻托人把她早早地送到蜀地來,姨娘比她晚幾天到,她去安排好的住處找她的時候,卻發現屋裏空空如也,把她活活嚇出了一身冷汗。

    這裏不得不提的是,她托的人就是江川,畢竟他是王府上下唯一能準確叫出她名字的人,實在是太難得了!

    她於是立刻找到了這位總管問話:“管事,我去三北巷子裏那邊怎麽沒瞧見我姨娘人,你把他安置在哪裏了?”

    江川道:“你租的那間屋子漏雨漏風,聽說你姨娘又有寒病,怎

    麽能住在那裏?”

    宋喜皺眉道:“您至少得跟我商量一聲啊。”

    江川哦了聲:“我正要找長史商量,沒想到你人就過來了。”

    宋喜沒了話說,隻好道;“有勞總管費心了,不知道總管把我姨娘安置在哪裏?”

    江川道:“我家。”

    宋喜:“…”她突然想起來沈瓊樓常說的一句話,這特麽就非常尷尬了。

    江川慢慢地道:“我家裏不小,空屋子也多,你若是想,也可以一並搬進來。”

    宋喜:“…謝總管好意,我不用了,改日就把我姨娘接迴來。”

    江川慢慢地肅了神色,神情高深莫測起來:“說到好意,我想問問長史,你傳出來我和陳管事的事兒,也是出於好意?”

    宋喜:“…”她發誓,她迴去真的再也不看龍陽本子了。

    ……

    沈家人雖然有了決定,但還是想幫沈瓊樓擺擺架子,拖了幾天才答應下來,沈木對著殷卓雍道:“王爺自己來提親固然是好的,隻是有些草率了,不如請個媒人來…”

    殷卓雍難得腹誹,當初請睿王來被你們一口迴了,現在又不能把睿王從京裏拽過來,唔,聽說寧國公和成國公來川蜀遊玩,把那兩個老東西拽過來提親倒是不錯,於是笑著點頭應了。

    沈木又道:“還有按著慣例,女兒出嫁之前都應該呆在娘家,正好拙荊也思念女兒已久,王爺不妨先迴去準備婚事,讓樓兒在家裏也學些為人妻的道理。”

    殷卓雍微笑應了。

    好氣哦,但是還要保持微笑。

    這兩條應了便可,沈木再無其他要求,頷首退了出去,殷卓雍隻好兩個人過來,一個人迴去,但想到再熬一陣就能把乖乖娶迴家想怎麽親熱就怎麽親熱,還是安分地迴了王府。

    而沈老夫人正抓緊時間向沈瓊樓傳授宅鬥技巧:“…王爺要是真領人進門,你也別心慈手軟,該怎麽來就怎麽來,隻要自己過的舒坦痛快,管別人是哭是笑?先下手為強才是正理!”

    語氣諄諄,仿佛看到了她未來的宅鬥之路。

    沈瓊樓:“…”厲害了我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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