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八年六月,漠北。


    月夜靜謐如水,小葉部卻熱鬧非凡。


    一堆堆燃燒的篝火前,牧民們圍在一起大吃大喝、談笑作樂,有渾身肌肉的猛士赤著上身摔跤,有身姿婀娜的美人旋轉起舞。


    最大的一堆篝火前,衣著華貴的蘇葉青頻頻舉杯,與今天剛到的客人把酒言歡。對方並不是什麽王公貴族,但對草原部落而言,滿載而來的大商隊可以帶來的歡樂,要遠遠勝過王公貴族。


    今天來的這支商隊小葉部很熟悉,事實上,從對方還是一個十幾人規模的小商隊時,就經常到彼時還不大的小葉部做買賣。


    許多年過去,小葉部壯大起來,商隊也擁有了數百人的規模。


    對小葉部的很多牧民而言,這支草原商隊就是他們跟外界交流的橋梁。天南地北的貨物,就沒有商隊沒有的,蜀地的絲綢錦緞,西域的葡萄美酒,江南的風雅之物,因為他們的存在而遍布草原。


    天元帝國跟匯豐集團搭建擺渡橋後,商隊的貨物豐富了不止一個層次,正因為他們的存在,京師人能買到的東西他們也都能見到。


    尤其小葉部裏那些因為天然氣富裕起來的人,對商隊最是歡迎。


    小葉部跟這支商隊既是生意夥伴,也是交情深厚的朋友。每當商隊到來,部落都會熱情款待,與他們一起載歌載舞。


    甚至吳國南極鵝集團的東西,他們都能買到。


    此刻,蘇葉青跟商隊的東家坐在一起,相談甚歡。


    這位渾身金銀滿臉笑容,看起來既豪爽大方又市儈精明的美女東家,名叫阿史那雲。


    而蘇葉青知道對方的另一個名字,那也是對方的本名。


    範翊!


    “部落裏多了許多生麵孔,他們的神態舉止明顯跟小葉部的人習慣不同,是蕭燕派來的?”酒過三巡,範翊一副跟酋長閑話家常的模樣,笑吟吟地隨口問。


    蘇葉青端起水晶杯喝了一口葡萄酒,笑容不減:“那是訓練新式軍隊的教官,以及幫助我進行情報工作的修行者。”


    “據我在北麵京師得到的消息,他們可是帶著蕭燕的任務來的,這個任務對你極為不利。”範翊用小刀切了一塊烤得外焦裏嫩的羊腿肉放進嘴裏,不緊不慢地咀嚼。


    在漠北活動的大晉力量,本就分為兩部分,一部分以蘇葉青為首,一部分以範翊為首,雙方的工作與人員沒有任何交叉,都有自己獨立的情報網絡。


    範翊作為漠北富有盛名的大商人,經常跟達官顯貴接觸,很多人不僅跟她有生意往來,還在她的商隊中布置了自己的買賣,是以範翊的消息非常靈通。


    “我知道。”蘇葉青的迴答很簡單。


    “你知道?”範翊這話的意思是:你知道多少?


    蘇葉青微微低下頭,眼神黯然,愧疚自責之意掩蓋不住:“我知道,我暴露了。”


    範翊心頭一震,沒想到蘇葉青會直接給出這樣的答案。


    蕭燕派了人過來監視蘇葉青,乃至是暗中調查蘇葉青,都不是什麽了不得的事,二十年來這樣的情況出現過不止一迴。事實上,範翊在天元帝國京師打探到的消息,也僅僅是蕭燕的人是帶著任務來的。


    這並不意味著蘇葉青暴露了。


    就算蘇葉青被懷疑,距離暴露也還有不少距離。


    在此之前,範翊都無法確定這件事,所以她眼下十分驚訝,禁不住壓低嗓音:“你確定?”


    蘇葉青的黯然一閃而逝,她很快抬起頭,滿麵笑容地端起酒杯向範翊示意,就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兩人隻是在談論買賣或者交情。


    但她說出口的話,卻字字千鈞字字如刀:


    “這些人來到部落的沒幾天,我就發現了端倪。確定這件事又用了一些時間。你應該明白的,我一直在防範這種情況,從不敢掉以輕心,所以他們沒有瞞過我。”


    範翊給自己斟滿酒,狀似熱情地跟蘇葉青碰杯。


    她當然明白蘇葉青這二十年過得有多麽小心謹慎,也知道二十年的細作生涯將對方的敏銳與能力磨練到了什麽程度。蕭燕除非是不對她有所動作,一旦有任何風吹草動,蘇葉青不可能發現不了。


    此前蕭燕調查、甄別過蘇葉青多次,每迴蘇葉青都及時察覺,並迅速做出了相應安排,這才能有驚無險地將懷疑消弭於無形。


    若非如此,蘇葉青不可能活得到今天。


    “你究竟是怎麽發現的?有沒有可能不是暴露,隻是被懷疑?”範翊不死心。


    暴露的後果太過嚴重。


    蘇葉青喝著酒笑著道:“一方麵靠人,我麾下的人手有很多都是以普通牧人的身份生活,他們沒有修為,又在草原生活了十幾年,不會露出痕跡。


    “而他們飽經訓練的眼睛,發現了我們的人被跟蹤,住所被潛入調查。”


    範翊的瞳孔微微縮小。


    把眼睛遍布部落的每個角落,總能發現問題。


    蘇葉青接著道:“另一方麵是靠彼岸界的科技。你知道的,燕平送了很多好東西過來。”


    範翊心中的幻想破滅。


    抵抗軍跟大晉的合作是坦誠相待,各種高科技產物都不會吝嗇,而天元帝國跟匯豐集團卻是商業往來,就算匯豐集團沒有技術保留,在數量上也不會敞開供應。


    蘇葉青在這方麵有著絕對優勢。


    “那你打算怎麽辦?”範翊邊吃水果邊問,“我這迴來,最大的任務就是調查你是否已經暴露,既然你已經有了結論,我就不必再做什麽。但眼下你的處境......”


    她沒有繼續往下說。


    蘇葉青麵色如常地道:“我雖然知道自己暴露了,卻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暴露的。如果時間很早的話,那麽我向燕平傳迴的很多情報就是假的,這可能已經產生了嚴重後果......”


    夜風吹拂,篝火的光芒在黑黯中閃動,蘇葉青清瘦的側臉在搖曳的火光中忽明忽暗。她的神色雖然很正常,但範翊依然從細微之處察覺到了對方的懊悔苦惱與黯然神傷。


    她感受到了對方的心痛。


    這讓她也很心痛。


    蘇葉青繼續道:“暴露了是我的錯,沒能及時察覺到這一點,讓皇朝蒙受損失,更是錯上加錯,現在,我必須彌補。”


    範翊不同意對方的想法。


    她脫口而出:“你現在非常危險,我建議你立即撤離!二十年了,你做得已經足夠多,為皇朝提供了數不清的幫助,你可以功成身退!”


    蘇葉青轉頭看了範翊一眼。


    她臉上仍舊掛著對待商人與朋友的笑容,明麗陽光,燦爛炫目。


    可她眸底的痛苦卻仿佛一隻無形的手,把範翊的心髒狠狠揪住。


    她輕聲地道:“我走了,其他人怎麽辦?我帶著他們來到漠北,讓他們在苦寒之地冒著生命危險苦熬多年,受了數不盡的罪,難道是為了在危險關頭拋棄他們的嗎?


    “我就算不能帶著他們在最後的大戰中建功立業,讓他們榮歸故裏擁抱榮耀,至少也要讓他們平安迴去。他們是皇朝的英雄,是別人的父母子女,他們不該死在這敵國他鄉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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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必須為皇朝保存這些戰士!”


    範翊說不出話來。


    她隻感覺胸悶氣短,好似心髒被人從胸腔裏掏了出來。


    這一瞬間,範翊很想過去給對方一個緊緊的擁抱。


    但她不能。


    她隻能咬緊牙關,盡量自然地讓自己的臉上布滿商人的笑容:“那你打算怎麽做?”


    “我會布置他們撤離。”蘇葉青眸底的黯然悄然褪去,取而代之以鋼鐵般的堅毅,“好消息是,根據我掌握的情況,蕭燕的人在監控的對象還不多,這些人固然難以脫身,但其他人卻可以離開。”


    範翊搖了搖頭:“帝國大軍已經大舉出動,邊境早就戒嚴,高手強者們陸續進入戰鬥狀態,到處都是騎兵與機械化部隊,封鎖密不透風,沒有人可以離開。”


    蘇葉青暗暗一愣,她沒想到局勢會變化得這麽快:“戰爭提前了?”


    範翊微微頷首:“根據我這一趟探知的消息,天元帝國發動戰爭的時間不是八月,而是七月!”


    蘇葉青沉默下來。


    很快,她端起酒杯問:“燕平有沒有什麽命令?”


    現在她隻能寄希望於大晉皇朝對他們有所安排。


    範翊跟著舉杯:“有。如果我確認你已經暴露,那就啟動二號預案。


    “在這份預案中,你不需要有任何異常動作。假裝不知道蕭燕對你的監控,繼續像之前那樣做事即可。另外,你要用原渠道跟燕平繼續進行情報交流,燕平會用這些假情報欺騙蕭燕。”


    範翊隨即跟蘇葉青完整講述了二號預案的內容。


    蘇葉青聽完之後眼神奕奕,重新煥發了鬥誌與活力。


    但範翊高興不起來。


    她沉聲道:“這份方案對皇朝的戰爭大局最為有利,對你卻沒有任何保護性可言。一旦蕭燕改變主意,你隨時可能被捕......”


    蘇葉青打斷了範翊:“這樣就很好。”


    範翊不明所以:“什麽很好?”


    蘇葉青理所當然地道:“一切都很好。我們之所以到草原來,就是為了幫助王師平定漠北,現在我們還能為了這個使命繼續戰鬥,並且發揮重要作用,這對我們來說就是最好的局麵!”


    看著蘇葉青星光閃閃的眸子,範翊再度無言。


    最好的局麵,也是最危險的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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