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遠岱倏忽一怔。


    類似的話他剛剛才跟楊祿丞說過,隻不過他說這些話是為了表現自己的強勢,彈壓對方的囂張氣焰,卻不曾想趙寧現在說了同樣的話,而且意思跟他完全不同。


    趙寧是真的不接受楊氏請和。


    見黃遠岱有些不明其意,趙寧眉宇淩厲地道:“此番大好戰機擺在眼前,若是放了這幾十萬吳軍全部迴去,那麽來日我們南下滅吳時,這些人便會給我們增添莫大阻力。


    “要知道這些可都是經曆過血火戰場的老卒,到時候他們養精蓄銳完畢,以逸待勞戰力鼎盛,會給我們的攻城將士造成多大傷亡?


    “今日滅了他們,來日南伐便會輕鬆得多,今日多消減一名吳軍老卒,來日我反抗軍將士便能多一人存活!


    “要是此番滅掉的吳軍足夠多,打得吳國國力虛弱,那麽我們在對付魏氏之時,也不用擔心他們在旁掣肘,給我們製造大的威脅,這對我們逐個擊破楊氏、魏氏有大益。”


    聽完趙寧這番長遠考量,黃遠岱心悅臣服,心花怒放。


    其實他並不是想不到這些問題,作為大晉第一謀士,黃遠岱有足夠的智慧與閱曆,雖說不可避免百密一疏,但在大問題上卻不會顯得智謀眼界不足。


    隻是,他前不久還在擔心趙寧即將成就天人境,怕是對人世間的事少了思慮,故而這幾天麵對軍務亦或是跟趙寧交流時,總是有意無意讓對方多多籌謀多多操心,把自己表現得遲鈍一些。


    如今看來,卻是他自個兒多慮了。


    黃遠岱暗忖:“殿下即便是成就天人境,隻怕也會跟其他天人境不一樣......這是必然的,古往今來有哪個君王、統帥主持過革新戰爭這樣的大業?”


    心中想著,黃遠岱嘴上說道:“殿下不愧是皇朝儲君、三軍統帥,一目千裏,我到底隻是一介謀士,心胸不如殿下大,雙眼看得不如殿下遠,隻能輔佐殿下而不能離了殿下......”


    要不是黃遠岱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掛著明顯的不正經笑容,趙寧非得起雞皮疙瘩不可。


    知道黃遠岱是在擔心自己天人境的問題,趙寧也沒有深究。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很清楚,無論成不成天人境何時成天人境,天下的百姓福祉、平民尊嚴等等公平正義的核心都是他的根,無論他再怎麽清心寡欲,都不可能拋棄這份革新大業。


    “先生認為我們下一步該如何做?”為了少聽黃遠岱說些不著邊際的話,趙寧把話題拉迴了正軌。


    黃遠岱笑容一收眉宇一肅,霎時間眼中殺氣凜然:“既然楊延廣想要靠和談來給吳軍南撤爭取空檔,那麽我們不妨將計就計,為自己謀求更多誅除吳軍的時間!


    “表麵議和,麻痹楊氏,實際加快行動,令精銳隱蔽行動,在吳軍撤往淮河的幾條大道上設下生死埋伏!”


    趙寧微微一笑:“先生此言,深得我心。”


    ......


    晉軍已經攻下蔡、潁等州,如今又占了符離,淮河四鎮有兩個都在自己控製範圍內,如果說能夠從這兩個渡口南渡,進入淮南江北的江淮地區,那就有很多用兵天地,甚至可能把吳軍堵死在淮河中。


    然而實際情況是並不能這樣。


    淮河將天下分作南北,自古南北之爭都以淮河一帶為重要戰場,故而不僅北方(中原)在淮河布置有重鎮,南方在淮河亦有堅城,這就形成了四大渡口兩邊,亦或是兩邊附近都有雄城的情況。


    晉軍說是掌握了四大渡口的兩個,其實隻是淮河北岸的兩個,可以用來抵禦淮南兵馬渡河北上,卻不能憑此渡過淮河暢通無阻地南下,一旦渡河,就必須要麵對南岸重鎮。


    因是之故,趙寧與黃遠岱等人攻滅吳軍的戰場布置,基本隻涉及淮北而不考慮向淮南用兵。


    走出符離城城門,楊祿丞驀然迴首,看著甲士林立的城頭,眼中飽含憤怒與屈辱,屁股好似還在隱隱作痛,心裏難受得厲害。


    黃遠岱吩咐人為他們療傷招待他們飯食,他們當然是一律拒絕,並暗暗發誓日後一定要找迴尊嚴。


    眼下隻是半日過去,靠著楊祿丞兜裏的丹藥,眾人的傷勢都已穩定下來,可以趕路了,便一刻都不想在符離逗留。


    想到此行任務沒有完成,迴去之後必定要受楊延廣責難,楊祿丞不由得心懷忐忑,這份忐忑讓他怒氣更盛,且本能地把所有賬都記載了趙晉頭上。


    他咬牙切齒地叮囑眾人:“你們都給我記住今日的奇恥大辱!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若不能快意恩仇,那跟做一條狗有什麽區別?待我們將今日所受之辱稟明王上,王上必定為我們出此惡氣!”


    眾人無不一臉憤然地重重點頭稱是。


    吳軍雖然沒有戰勝晉軍的把握,楊延廣也不能拿趙寧、黃遠岱怎麽樣,但是派遣幾名高手朝反抗軍小股兵馬下黑手泄憤,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就在這時,城中有快馬奔馳而來,眨眼靠近。


    “楊大人,殿下遣在下送各位迴徐州,順便見一見吳王。殿下說了,若是吳王有議和誠意,我們未嚐不能考慮給你們一個機會。”黃遠岱在馬背上拱手,沒有絲毫下馬的意思。


    楊祿丞的一張臉立即漲成了茄子,都不知道自己是該哭還是該笑。


    趙寧願意和談,吳國求之不得,而且還派了黃遠岱過去,份量十足,他這一趟的任務完成得十分圓滿。隻是,這樣的結果卻是以他被打了兩百軍棍,受盡屈辱換來的,對他個人而言當真賺了嗎?


    楊祿丞不知道他有沒有賺。


    他隻確認一件事:他這趟打恐怕是白挨了。為了議和大局,估計楊延廣不會為他們出氣。


    “先生此時還敢去徐州,就不怕會見到我大軍中的軍棍嗎?!”楊祿丞實在是氣不過,色厲內荏地威脅。


    黃遠岱嗬嗬一笑,拍馬直接走到了楊祿丞等人前麵:“見到了便見到了,有什麽好怕的?難不成那些軍棍還會落在在下身上?”


    楊祿丞:“......”


    眾吳國修行者恨得牙關都要咬碎,眼下卻拿黃遠岱毫無辦法。


    事實證明,他們不僅現在毫無辦法,到了徐州也沒有辦法。


    黃遠岱這個中原晉軍頭號軍師,趙寧最為信任倚重的左膀右臂親自到了徐州,本身就是一種莫大的和談誠意,楊延廣立即讓太傅王載帶人迎接,禮數很是周到。


    他腦子給驢提了才會對黃遠岱動粗。


    敢不給趙寧麵子?眼下他有這個資格嗎?除非他不想要吳軍安然南撤,不想要吳國的江山社稷了。


    “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楊氏大業,你權且忍耐一番。你放心就是,隻要大軍安然南撤,今日你所受之辱,不出三兩年,我必能為你百倍地向趙寧討迴來!”


    這是楊延廣以族長的身份,親口勸慰楊祿丞的話。


    楊祿丞低頭表示理解,離開吳王行宮迴到自己的宅邸,便緊閉大門不見任何人。事後聽說,當夜宅子裏抬出了好幾具下人的屍體。


    當然,黃遠岱雖然帶著何談的“誠意”到了徐州,楊延廣也以禮相待了,但這並不代表真到了談條件的時候,吳國就會唯唯諾諾。事實恰好相反,王載在跟黃遠岱正式會晤之時,態度硬氣得很。


    雙方為了一點不那麽緊要的條件,都會扯上大半天的皮。


    楊延廣的算盤很明確,議和能成自然最好不過,議和不能成也不要緊——隻要能為吳國大軍爭取到行動時間即可。


    黃遠岱也是為了拖時間,故而還是一口咬定吳國必須是投降,雙方絕非平等議和;吳王可以不到燕平去請罪,但三軍將士得卸甲。


    “軍械物資都得帶上,軍糧也不能丟棄!


    “這迴我們勞師出征,沒撈著多少實際好處,反倒是糧餉軍械耗費無數,將士死傷慘重,國力耗損巨大。


    “迴去之後僅僅是撫恤將士一項,就得是巨額錢財,國庫壓力非常之大。要是再丟了這些東西,來日置辦起來不知還要花出去多少銀子,這會極大拖延我們二度北進中原的時機!”


    黃遠岱跟王載扯皮的時候,楊延廣親自統領大軍南撤之事,麵對楊德明這位實際主持撤軍行動的統帥,他說出了這樣一番話。


    在吳國君臣原本的打算中,大軍這迴南撤最重要的就是速度,必須迅捷如火,否則華,一旦反抗軍大規模壓上來咬住,那就是天大的麻煩。


    軍械物資糧食財物這種東西,能帶走的帶走,不能帶走的盡量銷毀,實在沒時間銷毀的也要丟掉,絕不能讓輜重隊伍耽誤了大軍腳程。


    如今情況不同,既然趙寧願意為了盡快支援河東而議和,他們多出了些許時日,那就不能不多考慮些東西,各地堆積如山的軍械糧秣,都要盡可能帶走。


    這很符合吳國一慣精於算計的行事風格,況且這也是為了吳國未來考慮,楊德明沒有任何疑慮,接下命令之後就去做事。


    當然,身為大軍統帥,楊德明不會為了輜重把大軍困在原地,也不會為了糧秣軍械耽誤軍隊目標,凡事都是盡力而為,尋找平衡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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