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


    張京自刎、亳州陷落的消息傳迴,上到吳王楊延廣、太傅王載,下到普通官員將士,無不心有淒惶。


    讓他們更加淒惶的還在後麵。


    旬日之間,晉軍占領亳州全境,除了留下少量兵馬在宋州外,主力兵分兩路徑直向東而來,一部南去徐州符離,一部直逼徐州城!


    形勢至此,已經不是陡轉直下,而是直接跌落穀底。


    吳國君臣緊急齊聚,日夜籌謀軍機,心焦得莫說吃飯,連水都沒時間喝。


    “晉軍直驅符離,意在進犯泗州,泗州境內的臨淮城、淮陰城是淮河四大渡口之二,也是淮南糧秣輜重運送到中原的必經重鎮,腹心中的腹心。


    “一旦泗州有失,晉軍封鎖淮河渡口,不僅能斷絕我們的後援與補給,甚至能把我們封鎖在中原,讓大軍無法返迴淮南!”


    說到這裏,王載深吸一口涼氣,“趙寧如此用兵,膽大妄為又狠辣至極,是意欲把我大軍聚殲於中原!”


    殿中吳臣莫不神色肅殺而緊張,楊延廣一字字地問:“晉軍不過是得到了亳州而已,亳州之北的宋州還在我們手中,趙寧怎敢如此用兵?他就不怕我們從宋州南下抄他後路?”


    王載苦笑一聲,本想把話說得委婉些,但戰局嚴峻到了這一步,已是容不得他再彎彎繞繞,遂不客氣地直言:“隻怕我們得放棄宋州。不,臣以為,我們必須放棄宋州!”


    殿中吳國文武俱都看著他。


    楊延廣瞪著他:“此言何意?”


    王載道:“我們兵力不足。宋州兵馬不過五萬,沒有張京的兵馬輔助,據守都得徐州發兵增援,若是主動出擊在野外碰到了反抗軍,即便是不敗,也難以建功。


    “王上,我們在徐州駐軍不過六萬,符離駐軍不到四萬,即便晉軍沒有進犯徐州,本身能增援宋州的人馬就極為有限,如今晉軍直奔徐州而來,我們哪裏能夠增援宋州?”


    此言一出,滿堂沉寂,楊延廣臉色更是難看得厲害,像是自己房子被人點了,從一個富貴人家變得一貧如洗。


    當初吳軍北伐,出動兵馬五六十萬,還有張京所部三十萬大軍作為臂助,可謂是兵強馬壯聲威鼎盛,而趙晉進入中原的反抗軍不過區區三十萬而已。


    若是秦軍大舉進入中原作戰,怎麽也會有四五十萬兵馬,三方合兵就是晉軍四倍,一旦通力合作上下齊心,光憑數量都能淹沒反抗軍。


    可如今呢?


    吳軍在中原碰到反抗軍連戰連敗,鄒縣一敗丟失上萬騎兵,費縣一戰損失數萬,在潁州丟了兩萬步騎,前番又在密州折損五六萬,剛剛還在亳州被張京折騰一通,丟了三四萬兵馬。


    再加上其餘戰鬥期間零零散散的折損,十多萬兵馬就這麽沒了。


    至於張京的藩鎮軍,三十萬全部灰飛煙滅。


    ——對吳國而言,投降了晉軍的張京部曲,就是飛灰湮滅了。


    反觀晉軍......


    因為中原逐鹿一開始吳國沒能說服、爭取到耿安國,導致義成軍成了反抗軍臂助,而後王師厚帶著平盧軍襄助反抗軍,趙寧憑空多出了十多萬可用於征戰的悍卒。


    而後晉軍連戰連捷,大戰打了這麽久,損失的確是有,譬如說費縣一戰便頗有折損,攻打密州不成在城前丟下了數千具屍體,但總體來看,晉軍通過不斷俘虜吳軍、張京部曲,人是越打越多。


    哦,還有常懷遠帶走的武寧軍,那也是數萬悍勇,現在半數成了反抗軍預備營。


    眼下的晉軍,在兗、沂一線就有十多萬,在宋、亳一帶更是坐擁三十萬之眾!


    這裏麵有幾萬是即時轉變的預備軍,部分來源於宣武軍、神教神戰大軍,部分是許、陳、蔡、潁等州的革新戰士——根據探報,他們在汴梁、許州還在緊鑼密鼓地精編張京的部曲。


    晉軍在中原的戰鬥兵馬已是快到五十萬!


    進入中原時的區區三十萬人馬,中間還分走了五萬去河東,連番作戰折損不可避免,而今竟然膨脹到了五十萬!楊延廣一想到就氣得胸口悶疼,喘不過氣。


    反觀吳軍,之前近九十萬大軍——哪怕不算張京的部曲,也是五六十萬驍勇,如今就剩了四十萬上下。


    四十萬對五十萬,兵力已然處於絕對劣勢!


    晉軍將士在戰場上折損過後,總能通過俘虜與州縣地方的土地革新戰士補充,吳軍的損耗卻無處填補,沒一個就少一個。


    這個問題楊延廣不能細想,每迴深究起來便頭疼欲裂、兩眼發黑。


    他甚至一度產生過抓壯丁的心思。


    可他不能這麽做。


    趙晉的人都在幹什麽?他們在各地進行土地革新戰爭,成打成打的收獲民心,獲得百姓擁戴與支持,百姓本就已經視他們為太陽,他要是敢大舉抓壯丁,那不是催促黎民百姓群起而攻之?


    中原本來就不是吳國的,他們是客軍,毫無民心基礎可言,若是敢這般倒行逆施,那就是自陷於刀山火海之中。


    可不這麽做,楊延廣又沒辦法解決兵力問題。


    所有問題最終都匯聚成了一個究極困境:這場逐鹿中原的大戰,吳軍想要打贏已是難如登天!


    戰局如此,楊延廣豈能不痛心疾首,日日頭疼?


    迴想起剛剛渡過淮河北上時的意氣風發,在徐州城外跟趙寧相見時的勝券在握、趾高氣揚,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像隻猴子。


    “放棄宋州......之後如何?”楊延廣撚著眉心閉著眼睛問,他現在胸悶氣短,感覺每說一個字都很艱難。


    王載看出楊延廣狀態不對,心下擔憂,如蒙陰霾,連忙開口:


    “宋州兵馬迴援,徐州、符離兩城便守軍充足,古往今來徐州都是兵家必爭之地,重鎮中的重鎮,牆高城堅,隻要兵力夠用,反抗軍斷然攻不下。


    “王上,當下我軍主力在兗、沂二州,徐州本身便隻能固守,不惜一切代價的固守,必要時候隻能棄車保帥。”


    楊延廣本來已經勉力把自己心境穩住,唿吸順暢了些不再那麽難受,聽完王載這番話怒氣頓時把老臉漲紅,胸口又像是壓上了巨石,唿吸再度變得滯澀艱難,以至於幾乎喘不過氣。


    他有理由盛怒。


    原以為有張京在西麵擋著,他的部曲到底是主場作戰,藩鎮軍也要守住自己的基業,多少能夠撐住一段時間。


    憑什麽撐不住?三十萬大軍難道都是擺設?那也是經曆過血火磨練的悍勇!以三十萬對三十萬,隻是據城而守罷了,有什麽道理撐不住?這都撐不住還打什麽仗?


    西線之側,宋州、亳州都有吳軍駐守,必要時候徐州還能派兵支援,麵對久戰成疲的晉軍,穩如泰山。


    他跟眾臣甚至篤信,在晉軍進犯宋、亳一線之前,北伐主力怎麽都能攻下沂、兗二州!


    屆時北伐主力拿下鄆州,南下威脅晉軍腹背,宋、亳吳軍再順勢出擊,這便是雙拳出擊、鐵鉗合攏之勢,損兵折將疲憊不堪的晉軍靠什麽抵擋他們的攻勢?


    吳軍必勝無疑!


    可結果......


    王載話說完定定看著楊延廣,等待對方迴應,然而後者保持著以手扶額的姿態一直沉默,不知道在想什麽,唯獨麵容白得嚇人。


    就在王載忍不住開始擔心楊延廣的身體,眾臣都察覺到不對勁,忐忑不安地以關切的目光看向楊延廣時,後者終於有了動靜。


    吳王豁然起身,一把掀翻了桌案上的文書,狂獅一樣咆哮:“張京這吃狗屎的直娘賊!本王要把他的屍體挖出來剁成肉泥!”


    王載:“......”


    眾臣:“......”


    想罵人的何止楊延廣,他們都想把張京.生吞活剝。事實上,他們早就問候過張京的祖宗十八代,而且不止三五遍。


    可這又有什麽用?


    “這混賬狗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本王倒了八輩子血黴,才接受了他的投靠!他守不住西線也就罷了,多撐幾個月怎麽就不行?


    “撐不了幾個月也成,好歹把軍隊帶出來一些!帶不出軍隊也就罷了,能不能不要在亳州發瘋,把本王的完整防線給晉軍捅開一道大口子?


    “要不是他像瘋狗一樣亂折騰,徐州何至於落入這般危如累卵的境地?本王一定要把他的屍體找出來燒成灰燼!”


    楊延廣越吼越氣,一腳踹飛了案桌,指著門外破口大罵,好似張京的鬼魂就站在那裏:


    “若不是張京你這個狗賊,本王逐鹿中原大業何至於落到這步境地?害了本王你有什麽好處,還不是落得個身死道隕的下場?你這種禍害為何要到人來間惡心別人?!”


    眾臣戰戰兢兢,低著頭不敢出聲——有兩人被案桌砸到了,頭上鮮血橫流都不敢去擦,像個不斷冒泡的血葫蘆一樣立在那裏。


    王載暗暗長歎,神色蕭索。


    張京的確是害慘了吳軍,但此番吳軍征戰中原失利,追根揭底還是吳軍戰力不如反抗軍,若非如此,他們根本不必把張京推到那麽重要的位置,對方想妨害大局都沒那個資格。


    眼下楊延廣失態至此,儼然一個罵街潑婦,實在是有損王者威嚴。


    ......


    等到楊延廣發泄完怒火,頹然坐下,王載拱手道:“王上不必過於憂心,隻要東線大軍迴撤,我們尚有四十萬兵馬,守住徐州周邊不成問題。此戰我們還大有可為。”


    楊延廣雙目赤紅地瞪著他:“你竟然要東線大軍迴撤?!”


    不僅楊延廣目光不善,不少吳臣看他的眼神都充滿敵意。


    王載苦澀地道:“東線大軍雖然前期攻勢順利,但自從趙寧去了一趟,憑空多了許多艱難,眼下情況已是不容樂觀。


    “吳俊沒能擊退密州晉軍,楊帥也未能攻下沂州城,今日兩城晉軍頻繁出城反擊,我軍頗有折損士氣低迷,尤其藩鎮軍,近乎到了出工不出力的程度,怨言四起隱患叢生。


    “鄉野之中晉軍神出鬼沒,我們的糧秣輜重半路折損太多,將士也頗有死傷,如今不僅無法保證戰場將士的供應,就連運糧的隊伍都如履薄冰,輕易不願出城。


    “長此以往,戰場將士戰力下降,藩鎮軍說不準會生出什麽亂子,平白給晉軍可趁之機。王上,形勢比人強,大軍已經容不得再有大的失利,往後我們必須步步穩重,絕不能再有絲毫冒險。


    “一旦大軍折損過多,吳國基業都會飽受威脅!”


    他這一席話說得語重心長,讓吳臣無不默然低首。


    戰局......已經惡劣到這種地步了嗎?


    戰局,的確已經惡劣到這種地步了啊!


    楊延廣神容頹喪,腰杆再也挺不直,身體軟趴趴矮下去一大截:“趙寧......趙寧這小子,真就這麽能打?他還真是個軍神不成?”


    之前他還有力氣發怒,現在連怒火都沒有心氣兒支撐了。


    王載不想楊延廣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但在現實麵前總不能當個鴕鳥,隻得一五一十地道:“趙寧的確很能打,但戰局發展到現在,不是他一個人難纏,而是趙氏一族、反抗軍將士、趙晉皇朝整體強悍。”


    王載不說這話還好,一說楊延廣心氣愈發衰減。


    怎麽,趙氏強悍他楊氏就不強悍?晉朝能打他吳國就是個廢物?


    這兩個問題當然有答案,而且不言自明。


    萬念俱灰之前,楊延廣近乎是求肯地看向王載:“事已至此,如之奈何?太傅可有良策,能為吳國扭轉乾坤?”


    王載很堅定地道:“我們仍有四十萬兵馬,隻要不去攻打堅城消耗三軍士氣,不去野外與晉軍鏖戰,守住徐州及其周邊並不太難。


    “拖住晉軍,養精蓄銳,我們依然有觀時待變之利。”


    楊延廣眉頭緊鎖若有所悟:“觀時待變?太傅的意思是......”


    王載點點頭:“等待秦軍攻破河東!”


    楊延廣:“......”


    他無言以對。


    確實不知道該說什麽,打仗打到不得不全線龜縮防守,把希望完全寄托在別人身上的地步,也算是窘迫無能到了極點,還有什麽三軍威勢、國家尊嚴可言?


    這一刻,楊延廣的自尊心讓他感覺無顏見人,很想聽一聽另外的意見——比如說楊大將軍的意見。比起王載的精明算計,對方總是銳意進取、戰意磅礴。


    楊延廣掃了掃殿堂,沒有看到楊大將軍。


    他當然看不到。


    因為不滿楊大將軍在殿堂中的言論,總是不那麽合心意,時常還給自己添堵,跟吳國立國之本相悖,平白擾亂人心,楊延廣召集重臣議事的時候早已不再派人去叫對方。


    臨了,吳王唯有無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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