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這迴果斷出擊,倒是出乎大夥兒預料,不少人紛紛嘖嘖稱奇,不解楊氏怎麽忽然轉了性子。


    一個斤斤計較長於算計的精明商人,忽然變得敢於搏命,怎麽都會讓人覺得新奇。


    “看來是晉軍輕騎在許、陳、豫、潁等州跳得太過歡實,吳軍終於無法忍受了。算他們還有一分脾氣!”


    “吳王雖然多有不堪,畢竟是一方諸侯,他們要想奪取中原,就不能坐視張京滅亡,縱然此刻出兵不符合他們之前定下的策略,箭在弦上也是不得不發。”


    “吳軍大舉出動,還有那麽多藩鎮軍,總不至於連五萬輕騎都奈何不了吧?要是汴梁能守住,中原形勢還有轉機。”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


    孫康皺了皺眉,抬頭問魏無羨:“吳軍果真是圍殺晉軍輕騎去了?”


    他覺得吳軍這麽做不算什麽良策。


    魏無羨搖了搖頭,敲了敲帥案,再度示意眾人安靜,這才向孫康以及眾人解釋:“吳軍並未派遣重兵去關注那幾萬輕騎,而是調集主力在東線戰場出擊,避實擊虛直撲沂州!”


    此言一出,眾人無不變色,陸續思考起楊氏這麽做的用意。


    孫康眼中有了笑意,顯然是認為吳軍這樣行動更加正確:“眼下晉軍主力在西線戰場,汴梁城外僅反抗軍就有十多萬,再算上南下的輕騎,東線的反抗軍就沒有多少。


    “如今西線戰場激戰正酣,反抗軍抽不出身,吳軍正好調集精銳主力在東線戰場有所作為。


    “且不說反抗軍初得沂州,立足未穩,光是沂州東北麵的密州,至今都還有大量吳軍駐紮,他們足以在吳軍正麵猛攻沂州的時候,給反抗軍製造不小麻煩。


    “綜合來看,吳軍在東線主動出擊,最容易取得戰果,打破中原戰局的平衡,尋得大破晉軍的機會!”


    聽完孫康這番話,一些人露出恍然大悟之色,另一些人則是陷入沉思。


    蔣飛燕搖頭失笑:“我現在幾乎要以為,吳王之前之所以采取龜縮防守的策略,就是為了引誘、迫使晉軍去攻打戰力相對較弱的張京。


    “這樣他們就能在東線的反抗軍兵力薄弱之時,全力反攻打趙寧一個措手不及,一舉改變中原戰局。”


    她話音方落,軍師中郎將葛孝寬——關中本地世家領頭羊,摸著胡須頷首表示讚同:“此言有理。


    “先前張京準備傾盡兵力,在汴梁城外與晉軍會戰,拉吳軍下場與晉軍決一勝負,吳王費盡心力說服張京,應該就是基於此理。


    “吳王隻有在西線收縮兵力,據城而守,確保一段時間內不丟失太多地盤,吳軍才好在東線後顧無憂的全力出擊。


    “否則,吳軍很難做到兩頭兼顧。


    “也隻有西線各地縮頭防守,他們才能用最小的代價,最大限度把晉軍纏住,讓晉軍吃力不討好,迅速變得疲憊戰力下降,在讓晉軍無法有效支援東線戰場的同時,也能方便他們後續一步步擊敗晉軍!”


    說到這,葛孝寬頓了頓,目光深邃地補充道:“吳王雖然膽子小、精於算計且利欲熏心,但不得不說,的確是隻老狐狸。”


    他對楊延廣沒什麽好評價,是因為吳國的使臣至今還在向秦國討要洛陽、河陽二鎮。在一些秦國君臣看來,這實在是小肚雞腸。


    方枕看向魏無羨:“大帥覺著,吳軍此番能否在中原戰勝晉軍?”


    魏無羨搖搖頭:“成敗未到,立時不可知也。”


    說著,他環顧眾人,在大夥兒微露失望之色的時候,近乎一字一頓地道:“不過,有一件事我現在很清楚。”


    文武們都看想他,等待他說出後文。


    他雙眼漸漸眯起,直到眼珠子都快要瞧不見,這才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很顯然,我們在河東的戰事必須盡快取得進展!


    “若是吳軍在中原擊敗了晉軍,我們還沒能攻下太原,那河北到底屬於誰就不好說了。我們辛苦一場,就不隻是白忙活那麽簡單,還可能是在給吳國作嫁衣裳!”


    眾人聞言,無不神色嚴肅。


    先前不知道楊延廣這隻老狐狸,在中原對趙寧的算計也就罷了,現在知道了對方的奇謀妙計,清楚了對方很有希望擊敗中原晉軍,他們頓時緊張起來。


    方枕、葛孝寬、孫康、蔣飛燕等人,立即出謀劃策,你一言我一語的表達自身看法,並且在言語中互相否定,希望魏無羨采納自己的建議。


    望著陷入激烈爭論中的文武,魏無羨張了張嘴,隻覺得一陣惱火。剛剛的氣氛多好,多適合他提出自己的良策,彰顯自己的才智啊,現在被眾人一頓擅自議論,給毀得一幹二淨。


    沒辦法,在場的都是世家顯貴。


    世家對君主可沒寒門士大夫那麽畏懼,君主也不可能要世家子弟有寒門子弟那麽高的服從性。


    世家嘛,大家背後都有家族勢力作為支撐,手裏握著實力,自然腰板硬底氣足,誰甘願對君主唯唯諾諾?


    不得不再度敲響帥案,讓眾人安靜下來,魏無羨意興闌珊地提出了自己的決定:遣偏師,作奇兵,出左翼,越關山,襲敵腹背。


    簡而言之,就是派遣一支精銳步騎,攻下呂梁山西麓的隰州,從呂梁山北部山口向東而入!


    這樣就能繞過正麵的諸多險關要塞,出現在雀鼠穀之後,出其不意,威脅河東相對腹地的地帶,打破晉軍在汾水沿線鐵桶般的防禦,乃至斷掉晉軍的糧道!


    這個進兵路線不是魏無羨異想天開,而是他作為將門俊彥,從兵家浩瀚典籍中讀到過的舊事。


    有跡可循,就說明成功可能性極大!


    ......


    沂州南。


    北上的吳軍隊伍連綿數十裏,戰士在前輜重在後,縱然是身在半空的王極境修行者,一眼也難以望到隊伍的盡頭。


    此戰是吳軍在東線戰場的全麵進攻,共出動步騎三十來萬,大體上兵分兩路,一路自下邳北上直驅沂州,一路自沛縣經藤縣進入兗州。


    其中,直驅沂州的兵馬為主力,大部分將直奔沂州城,承擔攻克城池的任務,另有一部為右翼,自海州西北取道北上密州,先解密州吳軍之困,再合兵一處迴頭攻打沂州。


    自沛縣經藤縣向兗州的兵馬,是為左路軍,也是攻沂州主力的左翼,主要戰略目標是威脅兗州,襲擾彼處駐軍,謀求切斷兗州與沂州聯係,阻斷沂州後援。


    吳軍主力進入沂州地界時,又分出一小部人馬西進承縣,準備輕鬆解決掉彼處晉軍後,再到沂州城下參戰。


    吳軍兵力充足,對上晉軍占據絕對優勢,排兵布陣自然可以大開大闔。


    王森跟隨大軍進抵沂州城外時,是在一個平平無奇的黃昏天。


    剛剛紮下營寨休息,他就聽說上將軍分了一部分兵馬,往費縣方向去了,準備在沂州之戰爆發的同時奪下費縣,將沂州變成一座孤城。


    打承縣也好攻費縣也罷,都是清掃沂州城外圍軍事目標。等到沂州城的羽翼盡數被剪除,一座孤城也就很難翻騰起太大浪花,吳軍進退隨心,相對而言不容易遇到太多麻煩。


    日暮降臨之際,王森站在帳外默默眺望沂州城。


    他們的營寨紮在沂州城東南,此刻王森麵朝西北而立,費縣便跟沂州處在同一條線上。


    重重營壘之中,他能看到的隻有自家營帳,沂州城的半片瓦也瞧不見。但他依然在看著,仿佛視線可以在這個黑夜降臨的時分穿透空間,越過時間,看到在他心中早已戰死的兒子。


    “老王,不必過於憂切,等到來日大戰,我們必能奪下沂州城,你亦能在戰陣中殺敵破陣,為小林子報仇雪恨!”同鄉都頭來到王森身旁,拍了拍他日漸單薄的肩膀。


    瘦得近乎皮膏骨頭的王森沒有說話,隻是雙眼泛紅,蓄滿仇恨。


    都頭不知何時離開了,既憔悴又堅毅的王森還站在原地,在依稀的燈火中看著敵軍城池的方向。夜風紮起,吹動著他的戰袍獵獵作響,嶙峋的中年身材顯得愈發單薄。


    王森是一個老卒,沙場沉浮二十載,早就見慣生死明白現實,知道身為一個普通戰士,在另外一場戰鬥中,麵對萬千敵軍要去為犧牲的同袍報仇,是一件多麽不靠譜的事。


    但他沒有其它事情可想。


    他死去的同袍不是別的同袍,而是親兒子。


    家中唯一的兒子。


    不知不覺間,王森攥緊了布滿老繭的雙手。


    ......


    沂州城頭,燈火通明。


    在女牆後手持長矛站了兩個時辰的王小林,聽到招唿聲轉身迴頭,就見夥頭兵已經端著熱氣騰騰地饅頭與肉湯上了馬道,他放下長矛,接過錢小成遞來的饅頭與肉湯,站在馬道上就地解決起晚飯。


    “隊正,你之前不是說守城是迫不得已嘛,現在敵軍都到了城外,我們為何不出城去作戰,嚐試一舉擊潰他們,還要踞城防守?”


    王小林邊往嘴裏塞饅頭,邊甕聲甕氣地問,“別人不清楚吳軍戰力,我可是清楚得很,隻要不碰到侍衛親軍中特別精銳的那部分,咱們陣戰要擊潰他們不難。”


    錢小成沒好氣地瞟了他一眼,“現在就是不得已的時候。”


    王小林啊了一聲,很意外,但喝湯吃肉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隻是睜大一雙眼睛問:“怎麽忽然就到了不得已的時候了?”


    反抗軍講究軍情透明,錢小成也沒什麽需要隱瞞王小林的,站在一旁邊吃邊道:“這迴北上的吳軍有三十多萬,我們在這裏才多少人?整個沂州境內的反抗軍,加起來也不過五萬。


    “反抗軍正規軍外,各預備營戰力還未形成,隻能承擔二線作戰任務,不能上第一線血拚,否則很容易吃虧。


    “至於平盧軍,你也說了,外麵會有侍衛親軍,讓平盧軍把守城池沒問題,讓他們出城跟侍衛親軍陣戰,總歸不保險。”


    王小林點頭哦了一聲,表示明白。


    形勢不容樂觀,他卻沒什麽憂色,沒心沒肺地吃了幾個大饅頭,喝掉一整碗肉湯,把裏麵的肉塊也嚼幹淨了,抹抹嘴站起身,拿起長矛替換同伴去吃飯,繼續在城頭站崗。


    夜風吹佛,他望著城外不遠處吳軍大營的雙眼,格外明亮。吳營中的無數燈火,在他眸中交織成一片璀璨星海。


    “隊正,你說,等咱們打退眼前這些吳軍,是不是就能南下主動進攻了?”王小林頭也不迴地問站在身旁的錢小成。


    錢小成嗯了一聲:“應該是這樣。”


    王小林臉上浮現出由衷的笑意。


    總有一天,他要把他老爹從吳軍中拉過來。


    他滿懷希望。


    他告訴自己,要滿懷希望。


    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滿懷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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