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迴徐州的行程,因為武寧軍打到宋州附近而被延緩。


    趙寧進入中原的第一個目標,便是破壞張京吞並徐州的戰略意圖,不給張京繼續做大的機會,這個目標在張京撤軍時得已實現。


    徐州暫時得到保全,趙寧當然心情愉悅,但武寧軍殺進宋州地界的行為,並不是趙寧所樂意見到的。


    兩個藩鎮之主間的兼並與反兼並、掠奪與反掠奪,再自己去掠奪對方的戰爭,能早一日結束當然是早一日結束得好。


    不義之戰應該消弭,而不是擴大、蔓延。


    如果張京的兵馬不能迅速擊退武寧軍,趙寧會去見一見常懷遠,親自勸對方收兵迴鎮。


    因為武寧軍禍害了不少地方,趙寧在宋州多逗留了一些時日,發動一品樓、長河船行修行者,盡可能購買、籌措糧食醫藥,幫助官府收攏難民、安頓百姓。


    在這個過程中,薑葭表現得十分賣力,近乎沒日沒夜跟著一品樓修行者到處奔走,親手煮粥親手搭屋,救助了很多苦難平民。


    她本身就是因為兵禍而流離失所的人,故而對同病相憐的百姓格外照顧,說話時溫聲細語,做事時懂得區分輕重緩急,還能在細節處安慰人心。


    她的表現,獲得了一品樓修行者的一致好評。


    宋州一品樓主事,已經在考慮把她納入麾下,不過因為趙寧的關係,若是沒有趙寧同意,她不能擅自開啟對薑葭的考核、收編流程。


    趙寧對此沒有意見,每個人的路都是自己走的,要是薑葭真的適合一品樓,那成為一品樓一份子便算是她命中注定的前程。


    武寧軍退走後,戰事結束,難民們終於可以重迴家園,隻不過經此一劫,他們大多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糧食沒了莊稼沒了房屋沒了,一切都需要從頭拚搏。


    絕大多數平民百姓,一生沒有大惡之舉,很多人都不曾做過壞事,相反,其中相當一部人還很善良,可生活的苦難並未因此放過他們。


    苦難經常會降臨到他們頭上,似乎還格外偏愛他們這個群體。太平時節是地主們的土地兼並,是權貴富人的壓迫剝削,到了亂世,更是命如草芥朝不保夕。


    這些宋州境內的百姓,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有一品樓、長河船行的人幫助他們,不僅給他們施粥,還幫他們準備糧種、工具等等。


    以往時候,都是金光教輔佐地方官府做事,如今換了人。眼前這種景象,原本最是適合金光教傳教布道、擴充勢力,但眼下,他們的人進不了宋州。


    一品樓、長河船行的人手,在以地方富人、鄉紳、良善之家的身份,協助官府重建百姓家園之際,沒有忘記順便宣揚大晉的新學說新思想。


    廢墟上要想開出鮮豔之花,必須用心血來澆灌。


    是日,趙寧啟程前往徐州,順路護送碭山的一些難民迴家,薑葭與一隊一品樓修行者隨行——他們要去碭山縣協助、監督官府的人。


    “這迴張京撤軍,而後武寧軍被擊退,戰事雖然結束了,但兩鎮之間仇怨已經結下,往後不知何時又會起刀兵,屆時宋州亦或是徐州的百姓,豈非又要遭殃,再經受一遍現今經受的災難?”


    與龐大的隊伍一起走在路上,薑葭向趙寧發出了靈魂拷問。


    這些時日的忙碌讓她憔悴了很多,原本紅潤嬌媚的麵容,染上了些許病態的蒼白,看起來格外柔弱,但眸子裏卻多了一些堅定,眉宇間生出幾分英氣,令她的精神麵貌有不小轉變。


    兩股矛盾之氣同時出現在她臉上,令她有了一份別樣的魅力。


    “自朝廷進行革新戰爭以來,河北河東之外的藩鎮,便相繼擁兵自重割據自立,不再尊奉朝廷詔命,偌大一個皇朝帝國,陷入分裂狀態。”


    趙寧懷裏抱著一個兩歲的小女孩,邊走邊說,“國家分裂,戰爭就會成為常態,直至天下恢複一統。在此期間,像張京與常懷遠這樣的戰爭,接連不斷。”


    薑葭白皙的臉更白了些,沉默良久,淒然一笑:“我現在總算能夠理解,什麽是‘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了。這就是亙古不變的大道至理嗎?


    “從古至今,朝代更迭皇權輪替,可太平時節的土地兼並,亂世之中的兵禍經年,一直都沒有改變過,往後......往後也會如此吧?”


    說到後麵,她神色黯然,眸底的悲傷翻湧不休。


    因為自身的經曆,再想到這些,讓她對人生失去了很大一部分希望。


    趙寧搖了搖頭,正色道:“世事並非一成不變,人間大道同樣如此。


    “以前總有土地兼並、財富侵吞、壓迫剝削,所以總有朝代更迭烽煙亂世來重塑秩序,卻不代表日後也會有。


    “如果世事一成不變,數千年的發展連這樣的基本問題都解決不了,那人類文明史還有什麽意義可言?人類到了跟野獸又有多大區別?”


    薑葭轉頭看向趙寧,眼中浮現出一縷淡淡的期待,這讓她容光變亮了些:“真能改變嗎?怎麽才能改變呢?”


    懷裏的小女孩已經趴在他胸口睡著,趙寧稍微調整了一下懷抱對方的姿勢,好讓對方睡得更加舒服安穩:


    “土地兼並也好,壓迫剝削也罷,都是不義;不義是無法自恰的,必然滋生混亂。當混亂累積到了一定程度,天下就會烽煙四起,爆發為不義之戰這種惡魔。


    “想要杜絕亂世,避免百姓在亂世中苦難深重,就得從源頭施為,杜絕不義的土地兼並、壓迫剝削。簡而言之,是要讓天下充滿公平正義。


    “至少,也得讓公平正義成為主流。


    “公平正義是自恰的,人人都有公平,人人都有正義,天下必然安穩美好;人人都是不義之徒,人人都做不義之事,天下就隻能崩潰大亂。


    “所以,要想天下真的長治久安,要想黎民百姓一直安居樂業,避免朝代更迭的死循環,就得追求公平正義,實現公平正義。”


    趙寧在說這些話的時候,為免打擾到懷中熟睡的小孩,始終是溫聲細語,但這並不影響這番話的力量,薑葭聽完之後受到極大震撼,已有醍醐灌頂之感。


    她呢喃著:“沒有土地兼並,沒有壓迫剝削,沒有恃強淩弱,沒有為非作歹......公平正義,公平正義,這就是公平正義嗎?”


    尋思到最後,她已是精神抖擻,情不自禁握緊雙拳,咬著牙道:“就算公平正義不能完全實現,隻能實現一大半,這天下該是多麽美好!”


    曾經的苦難,讓她對這種未來充滿向往,願意為之而奮戰。


    人生最怕的不是苦難深重,而是徹底失去希望。


    現在,薑葭心裏又照進了希望之光。


    她目光炯炯地看向趙寧:“我們該怎麽做,才能擁有這樣的日子?”


    趙寧笑了笑:“對個人而言,思想認知決定行為舉止;對皇朝百姓而言,思想認知決定國家麵貌;對天下萬民而言,思想認知決定文明世界。


    “思想認知是基礎,重於一切。故而個人要求知,國家要大力推行教育。


    “你想學習大晉朝廷,在河北河東推行的新思想新學說嗎?”


    “我想!”薑葭重重點頭。


    她豈止是想,她是迫不及待!


    不隻是她想,她身邊的這支難民隊伍也想。因為他們有一樣的經曆,有一樣的困惑,有一樣的絕望,又有一樣的訴求。


    附近聽到趙寧跟薑葭說話的百姓,此時都飽含期望地看著趙寧。


    所有跟薑葭一樣,受苦受難生活艱辛的百姓,都想。


    此時不傳道何時傳道?眼前這些百姓不教化,要去教化誰?


    趙寧指了指前麵的一品樓修行者:“到地方之後,他們會組織你們,教授你們新思想新學說。所有願意追求公平正義、美好生活的人,都能參與其中。”


    聞聽此言,不僅薑葭開懷不已,附近的百姓都是喜上眉梢。


    難民們一路走來,心情沉重麵色憂戚,像是人人扛著一座大山,如今聽了趙寧這番話,附近這些個難民已是振奮了精神,腳步輕快不少。


    趙寧輕吐一口氣。


    因為他跟一品樓、長河船行的努力,中原革新戰爭的基礎,正在各地悄然建立。


    大晉皇朝在中原的統治基石,正在一點點積累。


    這是文明的星火,是文明的榮光!


    “趙大哥......”薑葭忽然輕輕喚了趙寧一聲,在後者轉頭的時候,對方嬌羞地低下頭,“我曾經跟你說過,你是我的救星與福音,你還記得吧?”


    趙寧微微點頭。


    他在乎這個,又不在乎這個。


    薑葭抬起頭,明眸亮若星辰:“現在,我希望趙大哥不僅是我的福音,還能是這些宋州難民的福音,也改變他們的命運!”


    趙寧疏忽一怔,沒想到對方要說的是這個。


    薑葭的眼神愈發堅定,眉宇間甚至刻上了神聖之色,說出來的話也字字千鈞:“趙大哥,我希望有一天,你能改變天下所有苦難窮人的命運,成為我們所有人的福音!”


    麵對薑葭信任、尊重、期許的目光,刹那間,趙寧的喉嚨硬如磐石,險些哽咽。


    對方說的,不正是他嘔心瀝血夙興夜寐,曆經千辛萬苦,不惜與天下地主、權貴為敵,不惜讓皇朝分裂也要破而後立,一直想達成的目標,一直在拚命做的事嗎?


    如今,在不屬於朝廷直轄的中原宋州,一個不久前還素不相識的人,因為這些時日的經曆見聞,將這樣的信任、尊重與期許,鄭重莊嚴地交給了他。


    一瞬間,趙寧感受到了久違的感動。


    這說明,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所做的這一切,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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