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寧節度使常懷遠站在蕭縣城頭,向西眺望,眉宇間隱見憂色。


    這段時間,隨著中原形勢劇烈變化,他經曆了好幾迴大喜大悲,心情一會兒暢快舒爽,如在九天之上,一會兒低落忐忑,似處九幽深淵。


    起初,聽聞四鎮之主張京親率大軍來攻,他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緊張得數夜無眠。四鎮兵馬對一鎮兵馬,他如何能不憂心如焚?


    而後,聽說趙寧闖入張京大營,在眾目睽睽之下將其擊傷,常懷遠興奮得擊節叫好,以為張京會就此罷兵,乖乖退迴汴梁休養。


    孰料,張京不僅沒有撤軍,反而下令大軍進攻,常懷遠隻能硬著頭皮迎戰,下令各城嚴防死守,靠著厚賜財帛於將士,總算沒有被一擊即潰。


    可兩軍戰力差距實在明顯,武寧軍縱然不曾跟忠武軍野戰,一直在踞城而守,依然是連連敗績,在不長的時間內就被對方逼得隻能決戰。


    決戰就是輸死一搏。


    常懷遠可以選擇退軍,迴徐州城防守,但那樣一來無非是換個地方決戰而已,並沒有什麽本質區別,而且張京的兵馬已合圍上來,武寧軍想脫身沒有那麽簡單。


    那幾天,身處四麵楚歌十麵埋伏之境,常懷遠差些就沒忍住,丟棄大軍隻帶親信高手逃迴徐州城。


    就在他萬分絕望之時,武寧軍忽然後退紮營,擺出了一副防禦架勢,一連幾日都沒有進攻蕭縣!這讓常懷遠又驚又喜。


    後來打聽到金光教出了事,常懷遠高興得連幹三壇好酒,幾乎當場醉倒不省人事。如此大好機會,他哪裏能夠放過,翌日便點齊精騎,出城攻打忠武軍大營。


    結果還真讓他取得了一些戰果,至少打通了迴徐州的道路,破解了四麵被圍的困境,大軍不再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就在常懷遠信心滿滿,打算趁勝追擊之時,張京忽然從汴梁返迴,忠武軍、宣武軍、河陽軍、洛陽軍等四軍,重拾鬥誌反戈一擊。


    常懷遠遭受迎頭痛擊,部曲死傷不小,狼狽退迴蕭縣,前些時日取得的戰果,一一被張京奪迴。


    心情再度跌落穀底,常懷遠憂憤交加,在蕭縣城頭指著張京大營的方向罵了半日。


    罵人隻能泄憤,對戰局毫無裨益,常懷遠現在麵對一個難題:要不要放棄蕭燕退守徐州城。


    退了,大軍士氣必然跌落,屆時張京兵臨城下,徐州必然人心惶惶,武寧內部都可能起變化。


    藩鎮終歸是藩鎮,並非獨立王國,說到底,常懷遠就是一個上官,並不是什麽君主,麾下文官武將有幾個對他存了效死之心?


    而且常懷遠出鎮徐州的時間並不長,滿打滿算都不到十年,統治基礎跟牢不可破沾不上邊,更談不上民心歸附,三軍愛戴。


    藩鎮軍的將士多為流民出身,本就桀驁不馴,投身行伍是為了吃飯,可不是為了給人賣命。


    他們很會抱團,節度使要是為官不錯,那上下還能相安無事,節度使要是敢觸犯他們的利益,輕則驅逐,請朝廷重新任命,重則襲殺,取而代之。


    對藩鎮軍而言,手足同袍是自己人,節度使隻是上官,自己在徐州有家有業是本地人,節度使不過外來者而已。


    國戰時期麵對異族,大家尚能同仇敵愾,如今麵對同胞,藩鎮軍憑什麽非得為了他常懷遠拚死拚活,在一場沒多少勝算的戰鬥裏送命?


    要是張京名聲在外,有廣泛認可與敬重,且承諾會善待武寧軍這些將士,武寧軍有多少人會介意頭上換個軍帥?


    若非常懷遠出鎮徐州這些年,一直在招募青壯培植自身羽翼,新建了一支駐紮在牙城的牙軍,作為軍中嫡係與核心,平日裏恐怕是既不能嚴格約束藩鎮軍,戰時也不可能讓藩鎮軍認真作戰。


    正因如此,常懷遠才會苛捐雜稅,不擇手段從民間撈錢。


    不撈錢不行,沒有銀子,如何指使得動將士,讓對方為自己出生入死?


    跟藩鎮軍講家國大義沒用,常懷遠自己就不是朝廷忠臣,徐州更非獨立王國;說忠義廉恥也沒用,人家在自己內部才講這個,對節度使這種外人隻講利益。


    要不是武寧軍在徐州各地有自己的親人、家業,眼下這場戰爭又是對抗別鎮進攻,需要顧忌外鎮兵馬侵入之後,自己的家人會遭殃,自己的土地、產業會損失,恐怕大夥兒到了戰場上也是出工不出力,但有不利情形便會望風而撤。


    節度使要得到藩鎮軍效忠,指揮藩鎮軍四麵征伐,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軍中錢財還有多少?”常懷遠問跟在身邊的心腹主簿。


    “隻有三萬貫了。”主簿歎著氣。


    三萬貫對普通人而言是巨額財富,放在大軍之中能幹什麽?


    “徐州為何還沒有銀子送來?本帥不是已經下過嚴令,讓近日將新籌措的軍費送來?!過去了這麽長時間,難道還不能有幾十萬貫?”


    常懷遠很是不滿,也很是不安。


    這事是由軍中掌書記負責,他聞言上前一步,硬著頭皮道:


    “徐州來報,近來籌措糧秣愈發艱難,銀錢隻有九萬貫,正打算運來......並非下官等不戮力辦差,而是本地官員、州縣大族從中撈取太多!


    “這些時日以來,因為籌集軍費的事,已經鬧出過一些事端,出了不少人命官司,要是繼續加大力度,隻怕州縣生亂......”


    聞聽此言,常懷遠鬱悶得恨不得迴徐州去殺人,把那些本地官員、本地大族都清理一遍,還武寧一個朗朗乾坤。


    他憤怒地一巴掌震碎了麵前一大塊女牆:“這些混賬真是無法無天,本帥想要做一番事業怎麽就這麽難?!”


    籌措軍費,當然是平民百姓買單,地方官員、大族地主、豪商巨賈是不會自掏腰包的,縱然張京讓他們出錢,他們也會通過加征田租、克扣工錢的方式,把負擔轉嫁到百姓頭上。


    ——這還是最理想的情況。


    現實情況是,“籌措”到的錢糧,多半會進入地方官員、大族地主的庫房。大家都是趁機發財,上下其手之下,十兩銀子有三兩到張京手裏,就算很好了。


    常懷遠身為節度使,心中沒有家國朝廷,趁天下形勢有變之時,擁兵自重割據自立,是為一己之私,建立自己的功業。


    他麾下的官員、治下的大族,憑什麽就要比他更加忠義、更懂廉恥、更會奉公?憑什麽不趁著有機會就趕緊發財,撈一把是一把?


    常懷遠倒是想整頓徐州官場,肅清吏治。


    可他敢嗎?


    斷了人家的富貴與財路,惹得官吏群起攻之,他這個節度使還能當得下去?他又沒有朝廷背書,沒有國家依托,治下官民憑什麽給他麵子?


    常懷遠心情沉重,感覺有些踹不過氣。


    這個時候,若是繼續加派錢糧,橫征暴斂,武寧的百姓就要造反了!


    而看張京的架勢,應該是解決好了內部問題,如今返迴軍營,約莫會指揮大軍再度進攻,掀起雙方之間的決戰,他該如何區處?


    常懷遠憂心如焚。


    ......


    常懷遠憂心張京進攻,把他一口吞了,但其實張京自身並不輕鬆。


    坐在中軍大帳裏,張京正在跟心腹謀士們商議,大軍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簡而言之,是繼續進攻,還是就此撤軍。


    “神教危機雖然暫時解除,但畢竟有三成教壇被毀,彼處幾乎已經沒有神教信徒,且百姓對官府不能監督神教也很是不滿,這已經成為我們的內部破綻。


    “這些地方好比一塊爛肉,偏偏還剜不得,隻能想方設法去治療。官府也好神教也罷,要重新收拾那些州縣的人心,需得循序漸進,必定消耗不短時間。”


    說話的是謀主郭淮,他主張現在就撤軍,“重要的是,趙氏的人馬已經進入中原,且眼下還隱藏在各個州縣!


    “他們接下來會做什麽?趙氏的謀劃又是什麽?


    “倘若大軍繼續征戰,一旦趙氏的修行者再度出動,又在各地掀起了動蕩,官府遭受打擊,民間秩序不存,三軍將士哪裏還有戰心可言?


    “就算三軍勉強可戰,可動蕩若是再一次發生,我們不及時解決,內部爛都爛了反都反了,又如何繼續征戰?到時候得之東隅失之桑榆,可不是藩鎮之福。”


    說到這,郭淮麵容肅殺地對張京道:“當務之急,是集中力量追索趙氏滲透進來的修行者,或圍殺或驅趕,總之要讓他們從藩鎮消失!


    “這些修行者隻要還在我們內部一日,我們就一日不得安寧,廉使切勿猶豫,還請速做決斷,否則夜長夢多!”


    張京點了點頭,詢問其他謀士有什麽看法。


    絕大部分人都讚成立即撤軍。


    開什麽玩笑,家裏進了強盜,誰還有心思在外麵拚命?趕緊迴去才是正理。


    “既然如此,那便撤軍吧。”張京心裏也清楚,這是時勢使然,沒辦法的事。


    追根揭底,還是大晉朝廷底蘊深厚,高手強者太多,而張京勢力不夠,趙氏滲透進來的修行者足以給他造成巨大麻煩。


    如果張京自身勢力夠大,除開大軍之外,內部修行者能夠輕易壓製趙氏修行者,讓他們無法再作亂,不能成規模在各地惹事,大軍何須迴返?


    其實金光教是應當承擔起這個責任的,隻可惜,莫說金光教,四鎮之中都沒人能製衡趙寧這個王極境後期的絕對高手。


    倘若趙寧親自出手,誰又能阻止得了他做什麽?


    而趙氏已經開始在中原行動,接下來魏氏、楊氏的修行者會不會也下場?


    這種形勢,張京哪裏還敢繼續進攻常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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