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興縣簸萁坊。


    “你丈夫的手信你也看過了,字跡確認無誤,現在不用某家多言,你也知道該相信我們了吧?趕緊收拾東西,兩刻後必須啟程,你我都耽誤不起。”


    “這的確是夫君的字跡,夫君之前也跟奴家交代過今日之事,還請足下稍待,行囊早已收拾停當,奴家去吩咐家裏的婆子一聲,這就帶著囡囡跟你們走。”


    一座不大的宅子內,天井中站著一名作販夫打扮,五官普通卻氣度精悍的虯髯漢子,跟他說話的則是宅子的女主人,眼下已經轉身匆匆而去。


    虯髯漢子不好跟著去後院,站在天井專門等待殊無必要,這便離開天井迴到門房處,對留在這裏放哨的手下道:


    “機靈點。咱們這迴深入險境,幹的可是殺頭的買賣,容不得絲毫鬆懈,要是街上有什麽形色可疑之人,能早些察覺說不定就能保一條命!”


    手下迴答道:“放心吧頭兒,大夥兒都機靈著呢。


    “就為了帶走這對母女,我們可是出動了七八個兄弟,這會兒都散在附近戒備,若是有官府的鷹犬靠近,我們一定能第一時間察覺!”


    虯髯漢子點了點頭,自己走到門外左右看了看,空曠的街道上行人寥寥,一眼掃過去就能盡納眼底,確實沒有什麽可疑之人。


    這時候有閑暇的唐興縣百姓都去了縣衙,湊國人審判徐地主案的熱鬧,街上的行人的確不多。


    “國人審判?公平正義?”虯髯漢子心中冷笑,眼中盡是不屑之色,好似在高處俯瞰螻蟻們瞎鬧騰白費工夫的神人。


    他的確有資格嘲諷那些跑到縣衙去關注徐地主案結果的人,因為真正關鍵的東西掌握在他手裏,縣衙熱鬧歸熱鬧,卻注定不會得到一個正確的結果。


    事到最後,那不過就是一個笑話而已。


    虯髯漢子轉過身,抬頭看了一眼大門,“方宅”二字已有些破舊脫落,顯現出宅子的主人混得並不如何光鮮。


    當然,對縣邑的尋常百姓而言,這裏住的還是貴人——縣衙的九品官員,能不是貴人嗎?


    “頭領,咱們真要把這對母子帶迴金陵去?”門房處的漢子壓低聲音問。


    “怎麽,你不樂意?”虯髯漢子皺眉看向自己的手下。


    手下察覺到頭領的不悅,賠著笑臉訕訕道:“千裏路途難免勞苦,況且中原不算太平,小的不是想著,帶著婦孺南下太過費事,太讓頭領操勞了嘛!”


    虯髯漢子不置可否:“那照你的意思,怎麽做才算輕鬆省事?”


    “當然是帶出城後,找個荒郊野嶺,把她們……頭領,隻要這徐地主的案子結束,那姓方的對我們就沒用了,何況是他的妻兒?


    “咱們何必辛辛苦苦帶他們去金陵,他又不是什麽朝廷大員,就一個九品芝麻官而已……”


    手下自以為聰明,一番話說得很是起勁,眼中不時有兇光閃過,顯然不是什麽心慈手軟的善茬。


    可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虯髯漢子一巴掌狠狠拍在了腦袋上。


    “住嘴!你這沒良心的混賬,過河拆橋這種事也敢做,把狄大人的嚴令都當作了耳旁風?信不信你今天害了這對母女,明日狄大人就會扒了你的皮?!”


    虯髯漢子疾言厲色,警告手下若是再敢有這種念頭,他一定不會手下留情。


    平白惹惱了頭領,手下賠了好一陣不是。


    不過他並不覺得自己錯了,就利益算計而言,明顯是過河拆橋更方便,狄柬之耗費不菲人力財力的安排,在他看來隻能用兩個字形容:迂腐。


    “頭領,狄大人一向如此……仁義?”手下隱藏好自己的不屑,拐彎抹角的陰陽怪氣。


    虯髯漢子沒察覺到手下的小心思,一臉敬佩地感慨道:


    “狄大人身負大才,品行高潔,清廉正直,乃德性寬厚的仁慈長者,這在金陵可是公認的,更難得還嫉惡如仇,最是不願見到有人受苦。


    “若非如此,他怎麽會在這麽短的時間沒,就被淮南王引為左膀右臂?


    “這迴像你我這樣,在河北河東接應這種家眷去金陵的人手,多得超出你想象!”


    手下沒想到頭領對狄柬之如此敬重,意外之餘也有些信了:“狄大人果真是聖賢般的人物?那些權貴大人物難道不都是臉厚心黑手狠的?”


    “你懂個屁!”


    虯髯漢子破口大罵,“知不知道何謂良禽何謂名臣?


    “你當史書上那些美譽萬千的將相都跟你一樣的德行?若不是德才兼備到了一個極為出眾的地步,他們豈能青史流芳,享受後人的百世讚美?”


    手下被頭領噴了一臉唾沫,卻不敢說什麽。


    對方如此衷心維護狄柬之,再加上他們這次要護送方姓官員的妻女千裏去金陵的事,讓他對狄柬之的人品信了七八分。


    “一個自私自利觸犯律法,被朝廷罷官奪爵流放四千裏的狗官,竟然被你們說成是青天大老爺,真是一個沽名釣譽,一個愚不可及。”


    聽到這個近在咫尺的聲音,頭領倏忽一愣,瞬間額頭冷汗直冒,立即抽刀在手的同時,戒備萬分地轉身看向門外,他的手下同樣是驚駭交加,慌忙應對。


    兩人剛剛確定過附近沒有可疑之人,信心滿滿的認為萬事無憂,可現在外人都到了方宅門口了,周圍的同伴竟然沒有預警,他倆在對方開口之前一直毫無察覺!


    出現在方宅門口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眉眼堅毅滿身任俠之氣,他僅僅是負刀漫步而來,便有一種可以一刀斬盡世間不平事的大俠風範。


    “足下,我們可以走了……”


    恰在這時,方宅的女主人帶著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急匆匆來到門房,剛剛開口,看到虯髯漢子與他的手下已是滿臉煞氣抽刀在手,頓時被明晃晃的白刃與陣勢給嚇得住了嘴。


    而後,女主人便看到一個劍眉星目,一身青衣的精瘦年輕人跨進了她家的門檻,向她投來古波不驚的目光:“不必麻煩了,你們哪兒也不用去。”


    女主人悠然一愣,被這個劍一樣明淨而鋒利的年輕人給鎮住了心神。


    “閣下是什麽人,為何要來插手我們的事?”虯髯漢子咬著牙問。


    對方沒有展露修為氣機,所以他拿不準對方的境界,但僅憑對方能悄無聲息靠近方宅這一點,虯髯漢子就不敢大意,所以沒有貿然出手。


    “我是什麽人,你們很快就會知道。不過在此之前,你們得跟我走一趟。”左車兒伸出手指了指,將麵前的四人全都囊括在內。


    “去何處?”虯髯漢子心跳驟快。


    “縣衙。”


    “我們若是不願去呢?”


    聽到最不想聽到的那兩個字,虯髯漢子再無任何僥幸心理。


    雖然不知道事情到底在哪裏出了紕漏,官府的人為何能突然精準的找上門來,但事到如今容不得他多想,當下已是做好拚死一搏的準備。


    “這可由不得你。”左車兒輕輕一笑。


    他話音未落,虯髯漢子已經出手!


    既然決定了要以命相博,他怎麽會遷延時機?出其不意方能先發製人!


    元神境初期的修為猛地爆發,長刀剛剛舉起,符文紋路便已點亮,刀氣如熊熊烈火般燃起,閃電間就要升高數丈,背後的蒼鷹元神象如旭日東升,頃刻間便會展翅撲擊對手!


    這一招下來,就算不能擊中左車兒,也能將房宅的大門劈得傾塌下來。


    哪怕虯髯漢子的小隊已經折損,唐興縣中的其他人手也會察覺到此處的氣機劇烈波動,屆時無論是趕來馳援還是臨危應變,都有可以選擇的餘地!


    然而下一霎,虯髯漢子已是僵在原地。


    背後剛展翅的元神象轟然破碎,刀氣還未完全勃發便已消散一空。


    左車兒背負的長刀,不知何時到了手裏,而刀尖則頂在了虯髯漢子的咽喉處!


    虯髯漢子甚至都沒有看清,左車兒究竟是如何出手的。


    但他很清楚一點:兩人之間的實力差距猶如雲泥。


    虯髯漢子艱難地咽了口唾沫,“你,你到底是誰?”


    左車兒沒有迴答。


    一個連他一招都接不下的修行者,沒有資格成為他的對手,自然也就不配問他的姓名。


    這是一個俠客的驕傲。


    ......


    縣衙二堂。


    “殿下,今日的國人審判還要繼續嗎?”


    “當然。國人審判一經發起就不得無故終止,否則它往後還如何取信於民?”


    “那卑職該做些什麽,才能彌補之前的錯誤,讓這場審判迴到正確的軌跡上?”


    “想要彌補錯誤,首先要明白錯在何處。”


    “卑職愚鈍,請殿下明示。”


    “其一,劉老實家的田產,是否真的屬於他。”


    “這有縣衙的文書,難道還能有假?”


    “文書何嚐不能作假?”


    “那個被徐地主買通的官吏,偽造了文書?這......他怎麽會幫劉老實偽造文書?難道說劉老實他,他......”


    “他本就跟徐地主是一夥兒的。”


    “這......徐地主根本就沒有買通縣衙官吏,去搶占劉老實的土地?”


    “當然。”


    “既是如此,那名官吏為何要供認被徐地主買通?”


    “為了翻供。”


    “這......殿下,卑職糊塗了......”


    “實情其實很簡單,這件案子,本身就是一個局。”


    “什,什麽局?”


    “誅心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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