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珫的確實是因為自己說的那些理由而憤怒,並非是裝出來的。


    身為將門子弟,石珫雖然在官場浸淫多年,但沒有完全喪失本心,加之石氏基業跟孫氏一樣在東北,在國戰期間遭受損失最早最嚴重,所以他對天元王庭最是痛恨,對皇朝盡快提升國力加強軍力的願望最迫切。


    沒有哪一刻,石珫不想北伐草原報一箭之仇。


    現如今天下喪亂,內患未靖,而天元王庭虎視眈眈於外,石珫覺得大晉就該同心協力艱苦奮鬥,早日讓皇朝強盛起來。


    故而站在他的角度,他是真的不能理解金字坊的這些夥計;同時,作為世家子弟與皇朝中層官員,他的地位也讓他無法盡知夥計們的真實處境。


    他不像趙寧,麾下沒有一品樓這種江湖組織,對民間疾苦難以知之甚詳。


    石珫打心底認為,哪怕這些夥計苦一些,但隻要能活得下去,眼下就該為了國家強盛而奮戰——夥計們再難,還能難得過國戰時沙場上的將士?


    在此之外,石珫之所以“態度積極”的辦差,還因為跟趙寧往日的交情。


    雖然趙寧在都尉府的時候,跟他關係談不上多好,但彼此相處尚算和睦,至少沒有明著鬧紅過臉,加之國戰後一同飲酒的經曆,兩人多少有些情分。


    現如今大晉新立,石珫雖然沒有從龍之功,不曾加官進爵,但既然趙寧成了太子,他自覺有必要努力辦差做出政績,等到被趙寧注意、賞識,就不愁前程。


    看著眼前這些鬧事的金字坊夥計,石珫已經在心裏給他們打上了刁民的標簽,為了避免更多百姓被蠱惑、煽動,讓今日燕平之亂鬧得更大,他果斷揮手下令:


    “都抓起來,押迴都尉府!”


    屋脊上,左車兒看到這裏,再也忍不住,轉身對趙寧道:


    “殿下,石珫枉法瀆職,助紂為虐、殘害百姓,已是十惡不赦,請殿下允許卑職去將其首級拿迴,為民除害!”


    作為一名青衣刀客,這種事左車兒輕車熟路,對石珫的不滿與怨忿,在這一刻已經達到了新的高峰。


    趙寧看了左車兒一眼,不置可否之餘,目光頗為深邃,似乎在思考什麽。


    這種眼神讓左車兒頗為疑惑:“殿下......”


    在他看來,石珫已經完全站到了百姓與國家的對立麵,正在成為江山社稷、時代潮流的阻礙,良心無存品性黑黯,沒道理不立即清除。


    被青衣刀客手刃的這種官吏,從國戰之前算起,已是多不勝數。


    趙寧重新看向金字坊,眸底有一抹不易察覺的疲憊,將到了嘴邊的歎息壓下,不動聲色道:“再看看。這場戰鬥,本就不是殺幾個官員就算成功的。”


    這場戰鬥的目的根本不是這個。


    左車兒分明已經接到扈紅練傳達的他的命令,卻在置身現場時沒有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兩度想要親自出手,直接解決石珫這個讓自己痛恨的狗官。


    青衣刀客殺官除富已經太久,歲月與鮮血讓他們的殺心堅不可摧,到如今,在不知不覺間已是把自己變成了一柄刀子、一把錘子。


    手裏有錘子,就難免看誰都是釘子。


    在大晉開朝立國之前,一品樓青衣刀客刺殺貪官汙吏、無良惡霸還有所顧忌,不能動地位太高的人,亦要千方百計查清對方的底細,免得錯殺不該殺之人。


    彼時的青衣刀客,一旦出現失誤,後果不是被朝廷集中力量追查圍剿,就是敗壞掉自己的名聲,失去立足之地。


    可到了眼下,隨著趙氏成為皇族,青衣刀客搖身一變,成了大晉王師、朝廷爪牙、天子利器,做起事來便不可能不漸漸囂張。


    以至於有某種程度上的肆無忌憚。


    如果左車兒可以冷靜一些,亦或是不那麽高高在上,就應該想到,在一品樓與青衣刀客的調查資料中,石珫雖然不算一個絕對的好官,但也沒有大肆魚肉百姓。


    哪怕是以青衣刀客的標準,石珫也不該殺。


    眼下石珫的言行固然令人憤怒,還耽誤了今日趙寧的大計,是該被拿下,但是不是就真的該死了?他的言行難道就真的完全是冠冕堂皇?


    況且,就算石珫該死,現在也不該死在左車兒手裏。


    可左車兒殺心已定。


    趙寧是了解左車兒的,這是青衣刀客中數一數二的俊彥,天賦心性都是一流。可就是被他寄予厚望的左車兒,如今行事都如此乖張,可想而知青衣刀客如今是什麽模樣。


    殺官對他們來說,真跟屠狗沒有區別。


    在他們自身還沒有清楚意識到的時候,他們已然把自己變成了屠夫。


    如此下去,時間一長,早晚有一天,除暴安良的青衣刀客,會變成真正的恐怖組織,跟飛魚衛毫無二致。


    就如心懷天下、憂心蒼生的士子,在出仕為官、浸淫宦海後,大多變成了他們曾經厭惡仇恨的貪官汙吏。


    這不是趙寧想要的。


    就像他不想要李虎變得善於奉承一樣。


    可人如何能夠不變?


    在這個世上,沒有什麽是比人更加不穩定的。


    十個人中至少有九個人都是中山狼,得誌便猖狂。


    一品樓青衣刀客,河北義軍,都是趙寧一手帶出來,讓其發展壯大的存在,是他的左膀右臂,是他用來整肅世道,重建道德秩序,施行大計的重要依仗。


    要是連他們都變了,趙寧腳下的路豈不是遍地荊棘?


    他豈不會是寸步難行?


    他的大業縱然可能一時成功,到頭來豈不是會一場空?


    他真就是在跟普遍人性為敵,跟全天下為敵?


    強如趙寧——皇朝戰神、兩世為人的趙寧,在這一刹那,也不能不感到疲憊。


    好在趙寧早就磨練得心如磐石,一個眨眼的功夫,消極情緒便一掃而空,重新以飽滿鬥誌、沉穩心境來麵對眼前局麵。


    他道:“且看看百姓們會不會動身。”


    “是,謹遵殿下之令!”左車兒連忙俯身低頭,抱拳應諾。


    他眼中有反省、懊悔、自責之色。


    剛剛趙寧臉上雖然沒什麽異色,但僅是他真摯的請求被無情駁迴這一點,就足夠讓他重視原因,並立即反思自己。


    眨眼間,他便意識到自己魯莽了。


    為了手刃石珫,他竟然不顧對方事先的命令,不顧今日大計,錯誤的確是非同一般的大;而後他緊跟著思考,剛剛他為何會情緒不穩、心境失守?


    思考一深入,反思一認真,左車兒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近來的心緒的確是有了變化,且不說言行舉止,關鍵是想問題變得粗暴、簡單。


    這種變化並非一夜之間就完成,而是在大晉立國之後,一日日的逐漸成型,之前還沒察覺,如今細細一想,方才如夢初醒——左車兒發現自己竟然有些迷失自我!


    隻要善於反省,敢於承認自己的錯誤,自己終究是最能認清自己的。左車兒很快便意識到,自己是隨著身份的轉變而膨脹了。


    膨脹之後,就不再把別人當人,具體體現在他身上,當然不至於不把同伴、百姓當人,而是不再把官員當人了,對方隻要稍有過錯,他就會憤怒起殺心。


    在他眼裏,官員都是魚肉,而他是砧板上的刀。


    猛然驚醒的左車兒,不由得心頭發顫、汗如雨下,恐懼、慚愧到了極點。


    恐懼與慚愧,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此刻他麵對趙寧,在對方麵前言行有失引得對方不滿;


    另一方麵則是他發現自己竟然快要丟掉自我,失去準確認識人與事的眼光,判斷力大降,讓優秀的自我正變成庸碌的自我——這才是他恐懼與慚愧的重點!


    在人生的道路上,他竟然後退了!


    此為莫大恥辱!


    知恥近乎勇。


    知恥而後勇,則是左車兒的一慣風格。


    於是他深吸一口氣,沉下心,用辯證的眼光再去觀察金字坊,觀察石珫。


    這一看,他立馬就發現了之前沒發現的東西:石珫的憤怒不是裝的。


    左車兒又喜又驚。


    左車兒無暇多作自我探討、自我建設,因為都尉府的府兵已經開始抓人:一部人拿出隨身攜帶的鎖鏈,在同伴的唿應下,從院子周圍向內裏逼近。


    金字坊的夥計們,一下子陷入了泥潭。


    若是束手就擒,落入都尉府手裏,等待他們的會是何等遭遇與命運,夥計們用膝蓋想也知道——他們可不認為石珫會真的詳查案情,為他們主持公道。


    麵對官府兵丁,有人害怕後退,有人左右張望,有人憤怒地雙拳緊握,還有人大感恥辱不公而滿臉煞氣。


    千鈞一發之際,為首匠師李名正,想起昨夜密會時那位的安排,立即鼓足勇氣,滿臉通紅地振臂高唿:


    “我們為公平與尊嚴而戰,不是與國家為敵,沒有任何過錯!但我們絕對不能被狗官抓捕下獄,否則必被定為罪犯,人生從此將會淒慘無比!


    “身為大晉子民,我們有權利反抗作惡權貴的壓迫與剝削,有權利為自己的美好生活而戰,有權利不做牲口不受奴役!


    “這是一場跟作惡權貴你死我活的爭鬥,戰鬥已經爆發,你我皆無退路可言,任何僥幸之心都會招來更大的災禍,今日之戰不成功便成仁!


    “諸君,聯合起來!反抗到底,戰鬥到底!這一次,我們決不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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