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河北迴到燕平這段時間,固定上街溜達,在茶樓聽書於青樓聽曲的趙寧,發現了一些不太對勁的東西。


    結合一品樓、長河船行收集的各種民間要緊消息,趙寧很清楚的意識到,剛剛成立的大晉皇朝,已經悄然置於於一場大風雨之中。


    這是一場看似尋常,實則關係國本與皇朝命運,以及未來方向的風雨。


    積累夠了,時勢到了,它就出現了,不以個人的意誌為轉移,且不可逃避。雖然這是齊朝遺留,但這也是大晉需要麵對的問題。


    是日夜,趙寧來到一家酒樓,特意在二樓選了個靠街的雅間,給充當隨從的紅蔻叫了許多吃食,自己則開始閉目養神。


    現如今的燕平城,王極境後期的修行者就隻有他一個,王極境中期屈指可數,趙七月、紅蔻、扈紅練......餘者皆不足以論。


    在這裏,趙寧想要監視誰就監視誰,想要探聽什麽就能探聽什麽。


    隻要趙寧願意,燕平城在他眼中就沒有秘密。


    他不需要飛魚衛,也沒打算將一品樓變成另一個飛魚衛。


    酒樓街道對麵的,是新晉大理寺卿張廷玉的府邸。趙寧坐下後沒多久,便通過氣機辨認,知道了有不少人陸續進入府邸。


    他將氣機蔓延出去,跟著這些人,片刻後到了一處院子。這裏是張廷玉的書房,裏麵已經有很多或強或弱,但都在元神境之上的氣息。


    張廷玉雄踞在主座上,睥睨滿堂賓客一眼,臉上浮現出一抹得誌的笑意,又快速不著痕跡的斂去,換上一副泰山崩於前而不動聲色的麵孔。


    “張大人,數日不見,神采愈發不凡了,可是要晉升王極境中期了?”


    “張大人,今日我才知道,原來咱們是同鄉,都是滄州的,日後該要好好親近才對啊!”


    “張大人,小弟這裏新買了一批胡姬,個個身姿曼妙舞技超群,不知張大人何時有空來宴飲一番?”


    “張大人上任不過半載,大理寺已是煥然一新,燕平城裏都不見了兇案,實在是讓人佩服!”


    “張大人這樣的大才高士,乃真正的國家棟梁,日後必定青雲直上,造福萬民......”


    幾乎每個進門的人,都要先讚揚張廷玉一番,有些點頭哈腰的諂媚小人,更是腆著臉不斷給張廷玉戴高帽子,希望給對方留下好印象。


    凡此種種,莫不讓張廷玉從心底感到爽快。


    他在國戰中屢立功勳成就王極境,但就因為得罪過高福瑞,一直得不到重用,在衙門裏的處境並不好。


    如今,那些嘲諷他、排擠他、看不起他的同僚,都對他萬般尊敬,小心翼翼生怕得罪他,還有很多主動奉上厚禮交好他。


    揚眉吐氣的張廷玉怎能不高興?


    今日來的這些人,除了朝廷官員,還有燕平城的一些顯貴,要麽有權有地位,要麽就有錢有產業,都是讓小吏平民仰望的存在,也可謂是“往來無白丁”了。


    張廷玉打量著這些人,覺得自己總算是出人頭地,進入了皇朝上層,成了真正的上層權貴。


    “張大人,世人誰不知道,去年陛下誅除前朝末帝時,一開始落盡下風毫無勝算,多虧張大人帶頭暗中相助,才堪堪穩住了局麵。


    “後來,滿朝寒門官員中,也是張大人第一個向宋氏高手出手,方使得宋氏迅速敗亡,沒有讓皇朝王極境修行者遭受巨大損失,使天元王庭得利。


    “天下功勞萬千,論份量之大,莫過於救駕、從龍,張大人兼有二功,滿朝何人能及?我等誰不知道,將來的宰相大位,一定是張大人的?”


    說話的是個衣衫華貴的商賈,雖年過四十卻沒有臃腫之態,雙眼之中滿是精明銳利之色。


    他叫馬橋,是燕平城中最富有的商人,產業遍布各地。


    外麵的酒樓裏,趙寧“聽”到馬橋說第一句話時,便確定了他的身份。


    馬橋接著道:“我等能做張大人的朋友,實在是莫大的幸事,往後何愁不能橫行天下?誰還敢跟我們作對,觸犯我們的利益?”


    他的一番話立即迎來眾人附和,包括許多官員在內,都是大點其頭。馬橋雖然隻是個商人,但結交了許多重臣,勢力與財力讓大部分官員都要忌憚三分。


    馬橋進入趙寧的視野,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去河北之前趙寧就了解到,此人仗著自己財力雄厚收買的官員多,經常打壓同行,把很多行當搞得烏煙瘴氣,甚至想要染指漕運。


    張廷玉終於開口說話,他擺了擺手,仿佛在否定馬橋,一臉嚴肅認真地道:


    “在座諸位隻有一件大幸事,那就是如今乃大晉皇朝!諸位想要自己的利益不受觸犯,也唯有效忠皇朝,多為朝廷分憂多為陛下做事。”


    眾人頓時神色肅然,一個個都拱手稱是。


    馬橋忽然歎了口氣:“張大人與諸公都是皇朝棟梁,為了大晉的繁榮富強嘔心瀝血,是值得所有人敬佩的英雄高士。


    “可偏偏有些人喪心病狂,不願效忠國家也就罷了,還毫無禮義廉恥可言,禍害同胞子民與江山社稷,實在是讓人痛心疾首!”


    張廷玉目光凜然,盯著馬橋義正言辭的問:“這都是些什麽人?他們做了什麽事?”


    馬橋神色莊重,正氣凜然,不答反問:“馬某愚昧,請大人賜教,何謂一國之本?”


    張廷玉道:“一國之本當然是人。”


    “不錯!”馬橋重重一擊掌,“沒有子民哪裏有什麽國家?可現在,偏偏有些人不想大晉有億萬子民!”


    張廷玉愣了愣:“他們竟然如此大膽?”


    馬橋麵容肅殺:“當然!他們甚至想讓大晉種絕國滅!”


    張廷玉立時雙目通紅:“此乃何人,說與我聽,定不相饒!”


    馬橋道:“這些人在燕平隨處可見!大街上到處都是!”


    “在燕平有很多?”


    “豈止燕平?皇朝四京之中,天下大城之內,多不勝數!”


    “他們到底做了什麽?!”


    “他們不願成親生子!”


    “......”張廷玉瞪大雙眼。


    他一字一句的問:“一個也不願生?”


    “有的一個也不願生,有的隻想生兩個!”馬橋沉聲迴答。


    張廷玉深吸一口氣。


    一位官員頓時驚怒萬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是大不孝啊!”


    第二位官員瞋目道:“豈止不孝!到了年齡不履行自己的責任,不給皇朝添丁加瓦,便是心裏無家胸中無國,簡直不忠不義!”


    第三位官員咬牙切齒:“他們竟然敢隻生兩個?簡直是喪心病狂!大晉要繁榮富強,最需要的就是人,他們竟然不多多生子,這是誤國大罪!”


    馬橋長歎一聲,神色蕭索,憂國憂民:“年輕人不成親,酒樓的婚宴誰來吃,商鋪的珠寶首飾誰來買,不成親買房,我們在大小城池中建造的宅子誰來結賬?


    “一個個都不買房子,裝潢家具各種附屬行當豈不是要大受影響?不成親生子,奶酪、玩具、私塾等等,豈不是都沒了進項?


    “年輕人不成親不買房子,就沒有恆產,無恆產者無恆心,上工就可以想幹就幹,不想幹就不幹——牛羊都成大爺了,這還了得?


    “不成親,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那一年到頭才花多少錢?


    “這怎麽能行?


    “我們要富貴,我們的子子孫孫要富貴,我們的買賣就必須做大,我們的產業就必須擴張。


    “現在這些年輕人不願成親不願多生孩子,我們的買賣跟誰做去?誰來花錢買我們的東西?


    “天下若是沒有大量的,不能承擔衣食住行的窮人,誰願給我們做仆役,誰來為我們挖礦修宅,誰肯給大夥兒做牛馬?


    “沒有可以隨意使喚的下人,哪還有人上人?


    “所以,這些人不成親生子,就是在搶奪我們的錢財,就是在掠奪我們的地位,就是在謀害我們的性命!”


    一位官員聽了馬橋最後一句話,不由得眼前一亮,連拍大腿:“對對對,就是謀財害命!話竟然還能這麽說,馬兄真是大才!”


    馬橋一臉正氣,正要說一句本就如此,張廷玉已是咳嗽出聲,滿臉鄭重與警告之色:“這不是耽誤我們的富貴,是耽誤國家前程!


    “大家都不生孩子,不多多生孩子,誰來種地做工?沒人種地做工,哪還有江山社稷可言?


    “商賈的東西沒人買,商賈就不能給皇朝交稅,國庫如何充盈?國家若是沒錢,還如何保護天下子民不受異族侵略?


    “諸位要記住,我們商談的是國家大事,可不是一己私利,公私要擰得清!”


    眾人聽罷這番冠冕堂皇的正義之論,皆是恍然大悟,而後紛紛拱手,表示張廷玉教誨得是。


    張廷玉要做正人君子、忠義良臣、皇朝棟梁,不願張口閉口都是赤裸裸的私利,硬要凡事都找個江山社稷、國家前程的幌子,這是官場慣例,大家心領神會。


    酒樓的趙寧聽到這裏,眼角不由得動了動。


    他知道權貴鄉紳、大戶巨賈們掌控著部分輿論,平日裏最擅長混淆黑白、顛倒是非,蠱惑視聽控製百姓思想,但沒想到他們的心思已經肮髒到這種地步。


    “有那麽些人不願成親生子也就罷了,雖然人數不少,但跟整個皇朝比起來,還是細枝末節,而且很多人都隻是嚷嚷......暫時不影響根本。


    “得益於儒家千年的正統地位,傳宗接代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年輕人縱然不願成親生子,終究拗不過儒家道德潛移默化的影響與壓迫,個人也無法跟父母親友、家族世俗抗衡,所以絕大部分人還是要成親生子的。


    “我們的富貴地位尚有保證,短期內不必過多在意,可以從長計議。


    “但眼下有一件事,卻是已經火燒眉毛,其性質之惡劣,直接關係我們的當下利益......不,是關係國家的當下賦稅,必須馬上打壓,立即解決!”


    在官員們拍完張廷玉的馬屁後,馬橋立即進入今日的正題。


    “何事?”張廷玉明知故問。


    馬橋看了看眾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不知諸公可曾聽聞‘躺平’二字?”


    在座的無論官員、鄉紳還是商賈,都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自然知道如今的皇朝之內,已經暗中洶湧著一股“躺平”的風潮,影響了千千萬萬的人。


    見眾人沉吟不語,馬橋自恃財富地位非凡,當仁不讓道:


    “如果說年輕人不願成親生子,還停留在‘不願’二字上,他們少生孩子影響的也是日後,那麽‘躺平’風潮影響的可就是當下了!


    “年青人不成親生子,還隻是讓我們的房子、馬車、珠寶等等生意被影響,涉及的方麵有限,那麽這種低欲望的‘躺平’生活,影響的就是根本!


    “諸公,你我的財富來源、生意核心,無非就是兩點,其一,生產創造出來的勞作成果;其二、買賣,尤其是百姓的購買行為。


    “如今,這種‘躺平’的低欲望生活,一旦大規模蔓延開來,不僅會讓之前從早幹到晚、任勞任怨的牲口,不再如以往那樣拚命,也會讓我們招不到願意從早幹到子夜的人,這直接影響我們生產創造的財富數量!


    “而人一旦沒了虛榮心,沒了攀比心,沒了炫耀財富的欲望,沒了沉迷享受的熱情,不崇尚紙醉金迷的日子,不膜拜財富,不把金錢看得至高無上,去過什麽低欲望的‘躺平’生活,隻購買生活必需品,那你我的生意立馬就會縮水八成以上!


    “這還了得?


    “長此以往,別說子孫富貴了,今日的豪商大賈有多少會立馬變成窮人?


    “沒了大量有錢的生意人,官員的腰包怎麽鼓得起來?諸公這官做得還有什麽意思?人上人的優越性、控製力豈不是要喪失大半?


    “哦,不,是皇朝賦稅會銳減,國庫會變得空前空虛,符兵減少軍隊戰力大降——這要是異族他國打過來,我大晉豈不是有亡國之險?”


    說到這,馬橋五官禁不住一陣扭曲,仿佛戴上了痛苦麵具,雙眸之中有掩蓋不盡的惶恐,好似看到了自己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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