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看了滿臉殷切笑容的張仁傑一眼。


    他還沒說話,狄柬之已經拉了拉張仁傑的衣袖,製止了對方急功近利的舉動,飽含歉意的對趙寧道:


    “趙兄勿怪,張兄最近睡眠不好,心神不屬上火嚴重,常常詞不達意,其實張兄的意思不是莫州饑民有多少,而是官府近來確實戮力辦差了。”


    他顧忌張仁傑那番“饑民遍地、難民上千”的話,讓趙寧誤以為張仁傑是故意詆毀朝廷,畢竟這景象趙寧沒有親眼看見,算不得數。


    作為統率大軍為皇朝出征的主帥,站在朝廷的立場上,趙寧未必想聽這些。


    趙寧看了看狄柬之,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河北、中原州縣是什麽麵貌,一品樓、長河船行定期有文書送上來,趙寧知道的比狄柬之、張仁傑要全麵得多。


    但這些都是紙上得來的,趙寧雖然不至於不信,但眼下自己到了河北,就一定要多看。所以狄柬之、張仁傑的話,他不會無保留的全盤認同。


    任何人的話他都得斟酌一番,哪怕是扈紅練的,作為主事者,要想不被下麵的人蒙蔽,這是必備素質。


    宋治的前車之鑒可就在眼前。


    身為反抗軍將士,韋昌對趙寧這種,懷疑反抗軍所作所為有多麽有益於平民百姓的行為,十分不滿,左右他也沒把對方當貴人,遂插話道:


    “別的地方我不敢說,但反抗軍沒有進入瀛州時,我就活得生不如死,沒有被東家和管事當人看過,都是當作牲口在使,還是用完就棄,死活無所謂的那種。


    “後來跟著將軍走的地方多了,我才知道,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不隻是我一人,也不隻是磚窯廠的夥計,底層百姓都是如此!


    “區別僅僅在於,現在還能不能苟延殘喘下去。


    “說出來你們這些富貴子弟可能不信,像我們這種泥腿子,就算拚命往上爬,想要改變命運,九成最終也隻能淪為權貴大戶的牛馬!


    “我在磚窯廠的時候,有幾個夥計聰明肯幹能力不俗,地位升了工錢漲了,在城裏買房了,可結果如何?


    “他們的工錢並沒有落到自己口袋裏,一家幾口吃的穿的並不比我好,因為兒子請先生的束脩貴,城裏的房子更貴,各種花銷無不需要花錢。


    “而且,他們連陪在雙親身邊孝敬老人的時間都沒有!


    “最後辛苦半生,平日裏沒有時間好好生活,臨了身體累壞了,一身毛病,一年到頭小病不斷大病間歇性犯,僅有的積蓄都買了藥,還得忍受病痛。”


    說到這,韋昌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咱們拚命掙來的錢,到最後還不是我們的,都進了那些商賈富人的腰包,臨了我們連命也丟掉,這一生就算過完了。


    “這是什麽樣的一生?是給權貴富人做牲口的一生,是卑躬屈膝侍奉地主大戶的一生!


    “這樣活著有什麽意思?


    “就算有幾十年,可究竟是活著的時候像個人,還是死的時候像個人?”


    狄柬之、張仁傑聽得默然不語。


    這是普遍情況,他們這些時日聽的、見得太多了,如若不然,他們也不會不願趙寧滅了反抗軍。


    陸瑞眉眼如鐵,目光低沉而深邃,仿佛在想著什麽亙古就有的永恆命題,正麵對數千年最大的那個難題。


    趙寧沒有插話,任由韋昌情緒激動的往下說。


    韋昌指著身邊的莊稼地,指著不遠處的正在蓋房子的工地,指著莫州城,聲音大了不少:“可現在怎麽樣?


    “反抗軍到了,為富不仁的地主大戶被抄了家,他們的土地分給了佃戶平民,讓每家每戶都有了土地可以耕種!


    “皇朝百十年來,向來隻有土地兼並,隻有百姓流離失所,隻有地主大戶吃人,何曾有過平民百姓反過來獲得土地的時候?


    “那些作惡多端的狗官商賈被罰沒了糧食,他們的銀子散到民間,就有了這許多房子,於是莫州就沒有了難民流民,沒有了路邊的餓殍!


    “所有這一切,都是反抗軍浴血拚殺換來的,而得到這些東西後,反抗軍並未據為己有,而是分給了普羅大眾!


    “從現在開始,人人都有飯吃,人人都有衣穿,誰要是病了,就會有大夫來看,誰要是受欺負了,就有官吏來相助,大大小小的事,都有反抗軍來主持!


    “人人有公平,人人有尊嚴,這就是反抗軍治下的世道!”


    韋昌盯著趙寧:“這樣的反抗軍,難道不值得你尊重嗎?!”


    狄柬之見韋昌這個普通戰士,竟敢對堂堂郡王、王極境後期的高手這般無禮,嚇得心頭一顫臉色大變,忙不迭就要上前打圓場。


    張仁傑則沒有這許多擔心,靜靜站在一旁。


    至於陸瑞,他已經戒備萬分的看向趙寧,做好了一旦趙寧有傷人意圖,他就立馬出手襄助韋昌的準備。


    趙寧喟歎一聲:“反抗軍的確值得尊重。”


    這樣的反抗軍,讓他覺得與有榮焉。得到普通人認可尊敬的反抗軍,讓他感受到自己嘔心瀝血的準備與奮戰,都有了再真實不過的莫大意義。


    聽到趙寧這句話,感覺到對方對反抗軍的濃烈認同之意,狄柬之疏忽一怔,要打圓場的動作猛地止住。


    這出乎他的意料。


    但細想之下,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唐郡王什麽時候成了迂腐之輩了?他從來都不是迂腐之輩。如若不然,也不會在統領鄆州軍的時候,把江湖義士、梁山悍匪當作心腹使用與培養。


    意識到這一點的狄柬之,險些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如果唐郡王能認可反抗軍的事業,那是不是意味著唐郡王真有可能不跟反抗軍開戰?


    張仁傑則是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韋昌見趙寧被自己說服,對反抗軍的態度了好些,很是欣慰,再看趙寧的時候,就覺得順眼了不少,不再那麽像是探子細作了。


    為了驗證的韋昌的說法,趙寧在田間、工地到處走了走,跟不同的百姓聊了半天,兩個時辰下來,得到的結果讓他很是滿意。


    無論反抗軍將士,還是狄柬之等人,都不會料到,李虎、韋昌先後給趙寧宣講反抗軍的舉動,會在不日之後,成為推動趙寧“倒向”反抗軍的有力因素!


    ……


    在城外城內轉了大半天,趙寧該看的也都看了,眼見天色不早,便在城中找了家酒樓,坐在一起喝酒吃飯。


    在大半天中,狄柬之充當著向導的角色,事無巨細的給趙寧介紹各種情況,張仁傑不時補上兩句,給狄柬之查漏補缺。


    多半時候,張仁傑有意落在趙寧、狄柬之後麵,看著走在前麵的兩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色。


    在深入了解過反抗軍後,張仁傑就一直在納罕一個問題:


    反抗軍的組織太過嚴謹周密,無論反抗綱領還是行事規程,都太過有章法,完全不像是一個剛剛興起的義軍該有的,更不像是由一群江湖修行者做主的。


    眼下反抗軍地盤內的景象,說是一片新天毫不為過。這後麵沒有真正的大才大德提綱挈領、主持方向,張仁傑怎麽都不相信。


    主持反抗軍民政的周俊臣他不是沒見過,對方的確不是尋常人物,早年間跟唐興主事推事院的時候,他就知道對方的厲害。


    但張仁傑篤信,反抗軍建立的這番大事業,不可能是由周俊臣做主。對方頂多就是個辦差的。


    如果說反抗軍背後有一個隱藏的大人物,那麽這個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有大才又有大能,在謀求反抗朝廷顛覆大齊的人物,到底是誰?


    放眼整個天下,可以做下這樣驚天動地大事的人,能是誰?


    張仁傑每每看一眼趙寧的背影,都會迅速收迴目光,生怕被對方察覺自己的窺探。


    “能讓唐郡王都入局,這個隱秘存在未免太過匪夷所思了吧?那還是凡俗中人嗎?”張仁傑越想越是心驚肉跳,甚至都覺得天旋地轉、唿吸壓抑。


    為了不讓自己表露出異樣,他不得不及時中斷這些念頭,靜下心陪著趙寧探視莫州城。


    “某有一個問題,想要請教趙兄,不知趙兄可願賜教?”


    酒樓的雅間裏,眾人坐下後不久,飯菜還沒上來,就有人肅然看著趙寧開口。


    說話的既不是狄柬之也不是張仁傑,而是一路上沉默寡言,幾乎沒跟趙寧說過話的陸瑞。


    當時,狄柬之、張仁傑在易州處理了地方官員後,就跟陸瑞熟悉了起來,兩人在易州停留的時候,沒少跟陸瑞來往。


    後來狄柬之、張仁傑繼續巡視諸州,陸瑞則離開易州四處遊學,雙方沒有同行,但都走了不少地方。


    再往後就是反抗軍席卷各地,陸瑞到了反抗軍的地盤。雖說最開始經曆了一些危險,但並沒有受到實質傷害,深入反抗軍控製地域後,就更是不用擔心安全。


    真說起來,陸瑞在反抗軍地盤活動的時間,比狄柬之、張仁傑還要長。


    等到了趙寧領兵出征的前夕,在扈紅練的有意安排下,三人都到了莫州城。


    趙寧的目光落在五官剛硬、眉宇銳利、雙目清澈深邃的陸瑞身上,知道對方大半天不說話,這下突然開口,必然不會是尋常之言:


    “陸兄有什麽話,但說無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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