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卒四麵攻進張地主家的院子已經多時,立馬在朱紅大門前的李虎,不時能看到有人從角門處、院牆上溜出來。


    對張地主家的這些仆役、丫鬟,李虎的吩咐是降者不殺,這也是率部直取清苑縣的曹雲燁,下達給他的命令。


    從白洋澱到唐興縣,從唐興縣到清苑縣,這條路李虎以戰士的身份走了兩遍,一趟是作為大齊河北義軍,一趟是身為大齊反抗軍。


    一次殺的是異族,一次殺的是同胞。


    莊子裏的動靜逐漸小了,戰鬥並沒有進行得很慘烈,一個縣邑的地主大戶而已,縱然李虎手下隻有一百精騎,殺對方也如屠豬狗。


    這時候,李虎看到朱紅大門中,有人越過護院流血的屍體走了出來。在看到對方的一刹那,李虎竟然有些精神恍惚。


    那是個身著長衫的男子,不到而立之年,舉手投足間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韻律,好似暗合天地氣機、自然道理,給人以行雲流水之感。


    李虎晃了晃腦袋,覺得自己可能有些眼花,戰場中怎麽會出現這麽個纖塵不染的人?當他再定睛去看,發現對方已經到了麵前。


    接觸到對方的眼神,李虎感覺自己像是春風中的小草,晨陽裏的白雪,平生一股親切信任之意,好似對方是他的手足兄弟、摯愛親朋。


    幾乎是情不自禁的,李虎下了馬背,上前跟對方見禮:“末將李虎,河北反抗軍曹雲燁將軍麾下,敢問足下高姓,為何在這裏?”


    “反抗軍”這三個字,是河北平民大軍給自己取的番號,大軍總得有個名字,不可能自己叫自己義軍、叛軍。


    所謂反抗,即為反抗皇朝給予的不公,反抗權貴地主的壓迫剝削之意。


    趙寧還了禮,“趙某尋常之人,路過此處罷了。”


    李虎點點頭,沒覺得趙寧的迴答有什麽問題,張地主的莊子並非什麽龍潭虎穴,不是旁人不能來的地方。


    “趙兄穿梭戰場如履平地,想來也是修為不俗之輩,我河北軍正在招賢納士,匯聚四方豪傑共謀大事,不知趙兄可有興趣?”


    出於習慣,李虎起了拉攏趙寧入夥的心思。這是河北反抗軍的將士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做的事:號召受壓迫的人起來反抗,邀請仁人誌士共襄盛舉。


    李虎發出邀請後,順勢就給趙寧介紹起反抗軍的含義,反抗軍的綱領,以及反抗軍的目標,說得口沫橫飛、激情澎湃。


    趙寧聽得頗為認真,末了頷首讚許道:“不錯。”


    一個百人隊的都頭,能對反抗軍的綱領目標如此了解,讓趙寧很滿意。這本身就是他對扈紅練等人的吩咐,要求她們必須讓反抗軍都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如今看來,扈紅練等人的差事辦的不錯。


    這也是他進了莫州地界後,沒有直接去跟扈紅練等人匯合的原因,他要腳踩大地一點點去觀察,一點點去感受,在驗看反抗軍所作所為的同時,查漏補缺。


    作為反抗軍事實上的首領,這支軍隊是趙寧一手籌劃組建,但在此之前,他還沒親身接觸過這些將士,如今來了河北,當然要深入其中,好生體會體會。


    “如此說來,趙兄是願意了?”


    李虎頗為期待和激動,也不知為何,他好像特別希望眼前這個人加入反抗軍,或許是那股莫名的親近感在作祟。


    趙寧微微笑了笑:“可以看看。”


    “這是自然,應該的!你是該先看看我們反抗軍是什麽樣子,看看我們地頭上的世道,看看我們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保證你看過之後不會失望!”


    說到這裏,李虎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不好意思的嘿嘿笑了兩聲,“當然,你如果想要加入反抗軍,也得通過我們的審核。


    “你畢竟是個高手,我看還是很高的那種,也許要麵見曹將軍,又或許得見見幾位當家的才行。別嫌麻煩,這是例行公事。”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虎一副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修為不俗,我老李可是見多識廣的樣子。


    莊子的戰鬥結束了,反抗軍將士開始打掃戰場,一具具屍體被抬了出來,一個個傷員正被救治。


    這場戰鬥對反抗軍來說雖然簡單,但也不是一點代價也不用付出,隻是傷亡很小而已。


    一名胸口鮮血淋漓的將士,被抬著從身旁路過的時候,趙寧跟李虎上去看了看對方的傷口。


    這是個普通戰士,不到二十歲的年紀,傷口有真氣殘留,應該是被護院中的修行者擊傷,眼下出氣多進氣少,那雙瞪著天空的眸子神采開始渙散,但是想要活下去的渴望卻無比濃烈。


    以這個百人隊的條件,這個年輕戰士必然是活不成。


    不過他既然碰到了趙寧,那便是命不該絕,後者隻是順手在他胸口撫了一下,便穩住了他的傷勢。


    將這一幕看在眼裏,李虎對趙寧的好感更上一個台階。


    他轉過身,望著不斷被從朱紅大門裏攙扶出來的傷員,眼神逐漸黯然,長歎一聲,悵然地對趙寧道:


    “國戰時期,我們一次次被北胡公主圍剿,每一迴浴血突圍,都會有很多兄弟被衝散被阻隔,被淹沒在胡人的人群與刀光中,再也見不到。


    “每一迴殺出重圍,抵達安全的地方,熟悉的麵孔都會少很多......我們連他們的屍體都無法收殮,隻能在陌生的荒山野嶺裏,給他們立一座空墳。


    “那些年是真的很艱難,都不知道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到了如今,午夜夢迴,我還經常看見同伴在被砍倒的時候,張開滿是鮮血的嘴大喊精忠報國就在此時。


    話至此處,李虎淒涼一笑,搖了搖頭,指著一具被抬出來的修行者護院屍體,嗓音沙啞:


    “他叫苗乙,乾符十四年進的白洋澱,起初是個連刀都拿不穩的家夥,後來殺起胡人來比誰都要兇狠,不過命很大,幾次險死還生。


    頓了頓,李虎抬頭望天,眼角隱有淚光:“多少熱血兒郎跟異族胡人在這裏殊死廝殺,在這片土地上倒下,如今,同胞變成敵人,也是死在這片土地上。”


    趙寧聽得默然不語。


    他不無奇怪的打量李虎兩眼,沒想到這個看似粗俗的壯漢,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看來感觸深不深不在於是什麽人,而在於到底經曆了多少。


    不等趙寧開口,李虎握緊拳頭,咬著牙繼續道:“我們不怕被異族殺,不怕死在外敵手下,到了戰場上,大齊男兒沒有一個是慫貨!


    “可我們不能接受在天下太平的時候,被自己人害得吃不飽穿不暖、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然而那些權貴地主、狗官惡吏,卻逼得我們為了生活,不得不卑躬屈膝、不得不放下尊嚴,甚至是兄弟對立、手足相殘!


    李虎轉過頭,飽含熱淚的通紅雙眼,虎狼一樣緊緊盯著趙寧:“趙兄,你說,這樣的大齊這樣的皇朝,它該不該亡?它有什麽理由不亡?!


    “它若不亡,天理難容!”


    趙寧怎麽都不會想到,初入莫州,他就會被自己麾下的戰士來一通耳提麵命。


    他道:“天下沒有天理,隻有人的道理,老天是不會讓該死的人去死的,也不會讓該有公平的人有公平。


    “這世上沒有救世主,更沒有神靈鬼怪,想要讓該死的去死,讓該有的公平得到保證,隻能靠我們自己手裏的刀,靠我們自己去拚命。”


    李虎怔了怔。


    他沒想到麵前的兄台如此有慧根如此深明大義,竟能這麽快就領悟反抗軍的精神精髓,而且還說得這樣篤定,好似一直在踐行它,簡直比自己還反抗軍。


    這讓李虎心懷大暢,覺得罕有的痛快,情不自禁用力拍了拍趙寧的肩膀,豪邁的大笑三聲,豎起大拇指讚歎起來:


    “趙兄,你真是天生的反抗軍,你若是不加入反抗軍,那才真是沒有天理!”


    說著,他看趙寧的眼神格外熱切,就如同看見了一塊巨大的寶藏。


    於是他不再耽擱,揮手讓人牽來一匹快馬,將馬韁繩丟給趙寧,又叫來自己的副手,命令對方繼續帶隊打掃戰場,而後就催促趙寧跟他一起啟程,馬上去唐興縣見當家的。


    趙寧並無不可,順勢跨上馬背。


    越是臨近唐興縣,趙寧看到的逃難百姓越少,到了後來,官道上已經沒有這種人,等來到縣城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他都略感詫異。


    城外的農田裏有百姓在勞作,秩序井然;城門處張貼著布告,圍著一群人,有官吏正在大聲向百姓宣講反抗軍的綱領,聽得後者滿麵喜色不時叫好。


    城裏的街道上人來人往,商鋪都開著門,完全沒有清苑縣的蕭索緊張,時而能看見披甲執銳的戰士,跟百姓們湊在一起說什麽。


    縣衙大門前熱鬧非凡,堆著許多糧食,反抗軍戰士正在放糧,衣衫襤褸、拖家帶口的百姓,在領到糧食後,臉上無不洋溢出發自內心的笑容。


    “都是狗官權貴家的糧,多得很,說出來趙兄可能不信,就現在這種光景,他們家裏堆的糧食,竟然足夠一縣的人都吃飽撐到秋收!


    “你說這些人是怎麽弄到的這些糧食,從哪裏弄來的?簡直是惡毒!”


    在人流後麵下了馬,李虎邊走邊對趙寧說,滿臉的義憤填膺。


    沒等趙寧迴答,他指了指縣衙大門前站著的一人,高興地道:“三當家在,趙兄你稍等,我這就去通報......放心,有我作保引薦,三當家一定會見你!”


    李虎剛拍了幾下胸脯,保證自己的話絕對可信,就發現剛剛還在大門處,看著反抗軍戰士放糧的三當家,竟然一閃到了麵前。


    “三當家也發現趙兄是高手了?也是,同為高手,應該能感應到修為氣機。三當家主動過來,就能讓趙兄見識到我們反抗軍的禮賢下士,說不定會立馬加入我們......”


    李虎一邊為反抗軍即將增添一員高手高興,一邊笑嗬嗬的對方墨淵道:


    “三當家,這位是趙兄,我在清苑縣發現的,他對咱們反抗軍的大業很認同,我特意帶他過來拜見三當家......”


    方墨淵本已抬起手,要對趙寧見禮,聽到李虎這番話,一時間愣在當場,都不知道是用什麽眼神看的李虎,張了張嘴,不無艱難地道:


    “你,說什麽?你發現的趙......你發現的?還帶來拜見我?!”


    李虎一頭霧水,不明白方墨淵為何是這種反應,在他的預想中,方墨淵該誇獎他的引薦之功才對,擾頭道:“三當家,這有什麽不對嗎?”


    方墨淵深吸一口氣,強行忍住了暴揍李虎一頓的衝動,迴頭規規矩矩向趙寧見禮:“河北反抗軍方墨淵,見過殿下。”


    趙寧隻是笑了笑。


    方墨淵還未再開口,李虎已經驟然向後跳出去一大步,瞪圓了一雙牛眼,匪夷所思的看看方墨淵又看看趙寧,驚駭道:“三,三當家,你,你叫什麽殿下?


    “趙,趙兄是什麽殿下?!”


    方墨淵黑著一張俊美的臉:“趙兄是你隨便叫的?這是唐郡王殿下!”


    “唐......唐郡王殿下?大齊戰神?!”


    李虎結結巴巴說出這幾個字時,已是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滿臉的欲哭無淚——他拍了唐郡王的肩膀,跟唐郡王稱兄道弟,還要引薦唐郡王加入反抗軍?


    他覺得自己好像在做夢。


    可他實在想不明白,唐郡王不是率領禁軍來征伐反抗軍的嗎?怎麽一個人到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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