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殿下,陛下召見。”


    在太極殿百官的注視下,敬新磨來到站在白玉石欄杆處的趙寧麵前,躬身施禮後說道。


    眼下到了午時,百官在太極殿消磨半日,無論寒門官員還是世家大臣,已是都有些焦慮,不知道宋治到底在思考什麽、布置什麽。


    ——他們並沒有被告知趙玉潔身亡的消息。


    但大家都能知道,接下來大齊皇朝會有一場大風暴。


    風暴前的寧靜持續得越久,就越是讓人感覺到壓抑,壓抑得時間長了了,就難免胡思亂想、焦躁不安。


    而現在,沉默一夜半日的皇帝,終於又有了動靜。


    隻是在此之前,他們都沒有想到,皇帝會單獨召見趙寧。在敬新磨話說出口後,很多官員尤其是寒門官員大感詫異,不解的望著他倆。


    他們想不明白,皇帝到底在打什麽算盤。


    這個時候,皇帝就算是要找人出主意、詢問意見,也應該是高福瑞之流。


    那才是皇帝的自己人,是他的心腹臂膀,怎麽會是昨日在含元殿裏,於事實上維護了世家,惹怒了他的趙寧?


    “難不成陛下要放棄除掉陳氏、韓氏等世家了?”高福瑞想到這裏,忽然覺得不安,心中有了大事不好的預感。


    一夜半日的思量,他想到了宋治可能召迴趙玉潔,也明白一旦趙玉潔歸朝則萬事大吉——至少是能解決眼前困局。


    可如果趙玉潔迴來了,宋治還有什麽必要單獨召見趙寧?直接把他拿下就行了。到了這個時候,皇帝沒必要顧及趙寧的顏麵。


    “難道說,是貴妃娘娘那裏出了什麽問題?”這個念頭剛剛冒起,縱然是烈日當頭,高福瑞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往下想。


    那太過恐怖,無法接受。


    “有勞公公通傳,請帶路。”不同於百官的麵色凝重、心思晦澀,趙寧神色輕鬆、坦坦蕩蕩,顯得好整以暇。


    宋治這個時候才有動靜,他已能確信截殺趙玉潔的事成功了;對方此時單獨叫他過去,是想要談些什麽,他也心知肚明。


    與敬新磨前往崇文殿的路上,趙寧步履輕鬆,並不擔心宋治盡起高手在大內圍殺自己,他也知道對方不會這麽做。


    果然,這一路並無意外發生。


    於是趙寧確認了一件事:宋治沒有魚死網破的打算。至少暫時沒有。


    既然對方不準備魚死網破,還想掙紮一下,那接下來這場會晤該怎麽跟對方談,趙寧心裏就有了答案。


    正好,他也不想現在就弄死宋治。


    ......


    崇文殿是皇帝日常處理政事的地方,宋治選擇在這裏而不是含元殿見趙寧,本身就有不同尋常的意味。在趙寧看來,宋治這是在退讓。


    含元殿太威嚴正式,在那裏,皇帝威壓最重,不能退讓。


    進門的時候,趙寧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個奇怪的想法:“還好不是在風雪亭,否則我怕是要被宋治攀親戚談交情,說不得,甚至要陪他落幾顆眼淚。”


    看到宋治的第一眼,趙寧微微一怔。


    禦案後麵的宋治,坐姿依然威武霸氣,神情也是威嚴肅穆,帝王威儀濃厚如昨。從這些方麵,看不出他才剛剛失去趙玉潔這條臂膀,陷入了絕望的泥潭。


    但從另一方麵,卻可以再清楚不過的一眼就看出,這位大齊的皇帝傷有多深。


    他的頭發全白了。


    滿頭白發的宋治,無論再怎麽努力保持帝王龍威,看起來也像是一夜之間老去了二十歲。


    敬新磨將趙寧帶進來後就躬身退出大殿,臨行時看了趙寧一眼,目光既悲涼又怨毒,像是世間最鋒利的刀子。


    趙寧還不至於去關注一個宦官奴才,對方在他眼中什麽也不是,將見到宋治滿頭白發的萬千感慨從心頭揮散,他拱手向宋治見禮:


    “臣趙寧,參見陛下。”


    宋治看向趙寧的目光既蕭索又銳利,平靜的語氣中暗含不願委屈求全的威嚴:“這可不是‘參見’的禮節。”


    參見,是要行大禮的,光是拱手遠遠不夠。


    趙寧笑了笑:“陛下博古通今,應該知道,繁文縟節這種東西,一開始並不存在。


    “天下有了貴族,貴族為了彰顯自己的高貴,把自己與平民區分開,這才規定了一整套禮儀,固化之後,就成了維護貴族地位的利刃。


    “所謂周禮,便是由此而來。


    “我大齊是禮儀之邦,必要的禮節當然不能缺少,但五體投地大禮參拜這種東西,實在是沒有必要。”


    宋治看著趙寧一動不動:“唐郡王欲為朕師?”


    趙寧輕輕搖頭:“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臣並無這種癖好。”


    宋治的目光像是生了腳,落在趙寧臉上後便不挪開了,停頓了片刻之後才聲音略有起伏的問:“唐郡王到底想要什麽?”


    趙寧認真道:“臣想要天下齊人親如一家,和睦共處互相友愛,沒有剝削欺壓,更沒有家破人亡,人人皆有公平,人人都有尊嚴!”


    宋治默然。


    趙寧看得出來,對方在思考什麽,權衡什麽。


    他其實知道對方思考、權衡的是什麽,也知道那肯定不是他想要的,但更加明白對方隻能想到那些。


    片刻後,宋治徐徐開口:“朕也想天下太平,也想萬民安居樂業,更想大齊上下同心同德再造一個盛世,比國戰前更加輝煌的盛世。”


    趙寧點了點頭:“陛下若能這麽做,那真是天下齊人之福。”


    宋治再度沉默。


    這迴沉默的時間很短。


    他緊緊看著趙寧,字字沉緩:“河北之亂火燒眉毛,必須立馬平定,唐郡王認為誰能擔此重任?”


    趙寧對答如流:“皇朝人才濟濟,多的是良將供陛下挑選。臣戎馬多年,曆經血戰險死還生,如今隻想在燕平安享清閑。”


    宋治盯著趙寧,好像要把他看個透明。


    趙寧泰然自若。


    半響,宋治道:“既是如此,唐郡王可以退下了。”


    “臣告退。”趙寧拱手後退,到了大殿門前才轉過身。


    在他即將大步出門的時候,宋治猛地站起身:“唐郡王!”


    趙寧停下腳步,迴過身來,卻見宋治麵如鍋底的瞪著他,弓著背全身緊繃,仿佛一頭立馬就會跳出來擇人而噬的猛獸。


    “陛下有何吩咐?”趙寧拱手問。


    宋治最終還是放鬆了下來——或許隻是看起來放鬆了,他的聲音恢複到盡量正常的狀態:“魏氏造反,楊氏造反,趙氏......”


    他話沒說完,也沒打算說完。


    趙寧道:“趙氏跟魏氏與楊氏不同。”


    宋治不信:“事到如今,唐郡王這話還值得朕相信嗎?”


    趙寧麵容莊重:“臣,不會造反。”


    親耳聽到這句話,宋治就像是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劍,渾身一震。


    趙寧告退出門。


    宋治望著趙寧的背影,呆立良久,臉色數變,好半響沒有一絲動靜。


    ......


    從崇文殿前的玉階上走下,趙寧依然腳步輕盈。


    宋治問他造反不造反,他說他不造反。


    這是真的。


    如果他是單純想造反,他早就那麽做了,根本不必等到現在,也不必走那麽多彎彎繞繞。他很早就有那個實力。


    如果他隻是想顛覆大齊皇朝,讓趙氏取代宋氏地位,進行一次曆史上發生過許多迴的改朝換代,那在國戰剛結束的時候,他就該牢牢握住鄆州軍的兵權不放。


    以他在鄆州軍的威望,以他對鄆州軍的經營,想要鄆州軍像鳳翔軍忠於魏無羨一樣忠於他個人,是一件非常輕鬆的事。


    如果那時候他就造反,有鄆州軍打底,有河東軍背書,有鳳翔軍作為盟友,有陳氏在朝中暗助,有楊氏在淮南唿應,要傾覆大齊皇朝並不太難。


    這都還沒算一品樓跟長河船行的力量。


    可趙寧要的,不是這麽簡單的局麵。


    這場戰爭,比曆史上任何一場戰爭都要複雜,都要更有意義,也會比那些改朝換代的戰爭更加浩大,成功的難度更大!


    如果要從史書中找一場戰爭,來類比趙寧心目中的這場戰爭,那有且隻有一個。


    那場戰爭,是商鞅變法。


    是從商鞅徙木立信開始,到大秦統一天下結束的那場戰爭。


    在那場戰爭之前,天下人分為固定的三種:貴族、平民、奴隸。


    在那場戰爭之後,天下就沒有了奴隸。


    甚至沒有了貴族——亦或者說,平民也能成為權貴了。


    這場戰爭,消除了天下人的種類差,讓天下人都變成了一樣的人!


    在中原曆史的進程上,在人類文明史的階梯上,那是一場真正有意義的戰爭。那場戰爭,讓中原文明邁上了新的台階,進入了新的天地!


    所謂功過三皇、德蓋五帝,不外如是。


    可惜的是,大秦覆滅後曆史開始倒退,沒有差別的人,又被人為的劃分出了種類差,就像大夏開朝時,它的君主與貴族所做的那樣。


    這種差別叫作“君權神授”。


    從此,皇帝成了神的代表,不再是人。於是皇帝開始不顧一切加強皇權,想要絕對的不受任何掣肘的權力,想要把天下人都變成他的奴才。


    想要真正做神!


    從大秦一統天下後到現在,所有的戰爭都沒有意義。


    在人類文明進程這個層麵上沒有意義。


    大秦之後的戰爭,不是皇朝擴張、防守,就是內部權力爭鬥。


    即便是改朝換代,也隻是消滅舊有的統治者與權貴,締造一批新的統治者與權貴。等到新的統治者與權貴腐朽下來,讓天下太多人活不下去,於是被推翻。


    為這種皇朝這種天下,提供思想控製武器與知識體係支撐的儒家,是隱藏的罪魁禍首之一。


    儒家學說雖然不利於諸侯爭霸,但在諸子百家中,它對已經實現大一統的統治者,維護自身的穩固統治最有用。


    所以,統治者最終選擇了它,並且曆朝曆代一直沒有改變。


    孔子一門心思振興周禮,維護貴族利益,追根揭底,是維護統治階層利益;他的後世學生們,為了維護地主階級的利益,更是無所不用其極。


    等到地主們把百姓們禍害的活不下去了,百姓起義,皇朝遂亡。於是,帶頭的人成為皇帝,有功百姓成為地主。


    反抗者最後都變成了他們曾經浴血反抗的人。成功屠龍的人,都會成為惡龍。


    循環往複,永無休止,就這麽過了幾千年。


    荒誕,滑稽。沒有意義。


    不能推動文明邁向新台階、新天地的戰爭,都沒有意義。


    國戰期間,趙寧意識到了這個問題。


    但他翻遍史書,卻找不到任何解決之法,根本看不到光明未來,甚至連方向都沒有。最後,是周鞅提醒他看看商鞅變法。


    然而,即便是從頭到尾將商鞅變法研究了無數遍,趙寧也不明白他想要的東西到底在哪裏。


    ——他不想這個皇朝,因為平民百姓的浴血奮戰、屍橫遍野而保全,最後皇朝又反過來剝削壓迫這些平民百姓。


    直到老板娘莫邪仙子,跟趙寧講述了她的大道,趙寧才漸漸有所明悟。


    莫邪仙子的大道,是天地至理,是自然規則,是研究它們運用它們,讓百姓不用一直靠牛犁地、靠馬拉車、靠天吃飯,是要讓文明更上層樓。


    這種事,先人一直在做,且有非凡成果。譬如說,用鐵農具耕地,就比夏商周時期,用木頭骨頭石頭耕地要好很多。而鐵,是先人煉製出來的。


    煉鐵的過程,便是認識天地至理、自然規則一部分的過程。


    在莫邪仙子的認知中,第一個煉鐵成功的人,比一個宰相重要多了;第一個養蠶繅絲製出絲綢衣服的人,比一個普通皇帝對文明的貢獻大太多。


    趙寧不是莫邪,不精通這些手藝活、技術活,他做不來莫邪在做的事。他有自己的位置,也該有自己的方向。


    他與莫邪仙子相同的地方,是也想把中原文明再向上推一個台階!


    他最終決定,要把商鞅的事業推向新的天地!


    他要這個天下沒有地主,亦或者人人都是地主;他要這個天下沒有權貴,亦或者人人都是權貴;他要這個天下沒有主子,或者人人都是主子!


    他需要一種學說,這種學說不像儒家學說那樣,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存天理滅人欲,維護統治者的利益,而要去維護天下平民百姓的利益!


    他要建立一種新的國家,這種國家不像王朝也不像皇朝,是統治階級進行階級統治的工具,而是為了保護它境內所有人的公平、尊嚴不受侵犯!


    ——既不受外人異族的侵犯,更不能受內部自己人的侵犯!


    任何以保護國人不受異族他國入侵為由,而對國人進行壓迫性剝削性統治,或者宣揚這種統治鼓吹這種統治的人,無疑都是這個國家最大的敵人與罪人!


    現在,這個人是宋治。


    以及他的羽翼、爪牙們,以及那些甘願成為他走狗鷹犬的人,以及那些準備成為他奴才的人,還有在事實上跟他們一樣或支持他們的人!


    趙寧要進行的這場戰爭,是一場前所未有的戰爭。


    傾覆宋氏的大齊皇朝,不過是這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環節!


    這樣的戰爭,不應該也不能被稱為造反。


    它需要一個全新的名稱。


    這個名稱,趙寧認為應該叫作——革新!


    革舊迎新!


    ......


    趙寧的背影已經在殿門外消失了很久,宋治卻依然呆立如初,這期間雖然臉色數變,身形始終不曾有一絲一毫的動靜。


    他眼中滿是不可置信之色,甚至覺得荒唐無比。


    他問趙寧是否想做他的老師,是在問趙寧往後會不會教他做事,左右他的一言一行,成為壓製皇帝的權臣。


    趙寧迴答不是。


    他問趙寧到底想要什麽,趙寧說想要齊人親如一家。那番話在宋治聽來,就是要宋治停止打壓世家,不要處置陳氏、韓式等家族。


    宋治迴答同心同德,就是答應了。


    宋治又問河北之亂如何平定,趙寧說誰去他都不幹涉,唯獨他自己不去。


    對答進行到這裏,跟宋治預料的會晤場景,已經是南轅北轍,完全徹底的不同!


    他篤定趙寧有貳心,現在趙玉潔都被殺了,趙寧必然趁勢威逼,提出許多過分的要求,乃至立馬舉旗造反。


    可趙寧沒有,他要的,隻是保全世家。


    宋治不信。


    他信不了。


    所以他讓趙寧退下,試探對方是不是真的沒有要求了。


    結果趙寧真的轉身離開!


    於是宋治再也忍不住,他直接站了起來,問趙氏是不是要謀反。


    趙寧說他不造反。


    宋治不信。


    但到了這一刻,他又不能完全不信。


    因為趙寧造反的最佳機會,就是去河北平亂,借機統領平民軍隊,利用他們豎立起誅昏君或者是清君側的旗幟,號召四方豪傑響應。


    但趙寧偏偏要呆在燕平。


    一場風波下來,宋治丟了隴右的六鎮大軍,拱手把關中大地送給魏氏,折了趙玉潔與幾名王極境高手,自己也一夜白頭,結果,趙寧說這一切都是誤會,他根本沒想跟宋治對著幹,隻是想天下齊人親如一家。


    這讓宋治如何能夠接受?


    完全無法接受!


    敬新磨進來的時候,看到宋治身體又開始搖晃,連忙過去攙扶。


    宋治臉色蒼白的吃力道:“去拿玉盂來,朕......想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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