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轉眼即過,大齊皇朝進入乾符十八年。


    因為北胡大軍撤退時,對河北地掠奪得太過厲害,造成了十室九空的局麵,絕大部分百姓連這個寒冬都熬不過,也不會有春播糧種。


    為此,朝廷從淮南調集了大量糧食,發放給州縣賑災,並且借貸給百姓種糧,以確保河北地的百姓能夠渡過難關。


    ——很多中原州縣同樣如此。


    戰爭留下的創傷太大,災民太多,朝廷要發放的賑災糧與種糧亦是天文數字,饒是以江浙、兩湖之地魚米之鄉的底蘊,也幾乎被掏空了家底。


    ——國戰期間,這些地方本就承擔了大部分軍糧壓力,幾年下來,實在談不上還有什麽餘力。


    為了確保河北、中原百姓的口糧與種糧,朝廷不得不加征漢中、蜀中等地的糧食。


    對大齊皇朝而言,眼下是無疑是一道巨大關隘,糧食的短缺程度比國戰時期更加嚴重,幾乎所有的中原、河北平民百姓,都要勒緊褲腰帶咬牙堅持。


    直到今年秋糧收獲之前,很多人都得餓著肚子,億萬百姓不求吃飽但求能吊住一口氣,有機會活下去。


    正因如此,朝廷需要火速解決隴右問題,將戰爭時間盡量縮短,否則別的姑且不言,軍糧都會供應不上。


    饑荒從北胡大掠而還、國戰結束那一日就已經爆發,無可逆轉,朝廷能做的,僅僅是扼製其規模,將事態保持在可控範圍內,不餓死太多人。


    國戰初期王師崩潰、疆土淪陷,危險每個人都看得到、看得清,但這場爆發於皇朝內部數百州縣的饑荒,就不是所有人都能知道深淺。


    倘若饑荒失控,大齊皇朝將麵對開朝一百多年以來,最為兇險嚴峻的挑戰,局勢之惡劣,比之國戰最艱難之時,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春二月,各路預備開赴隴右的藩鎮軍,陸續開始離鎮。


    “朝廷的動作比我們預想中要快很多。”


    涼州,魏無羨看罷斥候校尉送上來的軍報,忍不住皺了皺眉,“關中華州防禦使、同州防禦使,以及漢中興元防禦使,都已經完成集結。


    “中原河陽節度使、宣武節度使的兵馬,日前離鎮直驅潼關,蜀中東川防禦使則到了劍門關前。算算行程,再有一個月,他們就會合兵一處,逼近鳳翔。”


    魏崇山接過軍報快速瀏覽一遍,沉吟著道:“平心而論,我們行事還算溫和,並沒有打出反抗朝廷、割據自立的旗幟,也不曾進攻鄰鎮、傷及朝廷官員。


    “朝廷動作這麽快,應該是陛下想要以雷霆之勢,震懾天下世家與心懷貳誌者,將各家的反抗勢頭扼殺在搖籃裏。”


    魏無羨自忖沒做什麽出格的事,就是執意不肯迴京而已,原以為跟朝廷拉扯一番,拖上一兩年不難。


    對眼下的朝廷而言,戰爭代價不小,能不打能用別的方式解決問題,當然是不打為好。而魏無羨需要的就是這一兩年的時間做準備。


    國戰剛結束,鳳翔軍的將士都很疲憊,需要休養,隴右之地新克,州縣凋敝,同樣得先讓百姓恢複正常的耕種秩序,積累軍糧,並且打造軍械等等。


    沒想到朝廷態度強硬,一定要他們迴京述職,年前趙玉潔親自前來逼迫,殺铩羽而歸後,朝廷立馬做出了出兵決議。


    “沒有選擇了,隻能立即出兵!”


    魏無羨綠豆般的小眼睛裏,射出閃電般的光芒,整個人氣勢勃發,猶如出鞘的寶劍,鋒芒畢露堅不可摧。事有不諧,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他看向魏崇山:“最遲一個月內,必須吞並涇原、邠寧、靈武三鎮,如此我們才能集中力量把守鳳翔,抵禦朝廷兵馬!”


    魏崇山深吸一口氣,目光一凜,直身而起,平生一股淵渟嶽峙之氣,鏗鏘有力道:“世事多舛人生艱難,但凡有五成取勝把握,就值得全力一搏!


    “我魏氏一族,要想不被昏庸無道的皇帝滅亡,就隻能奮起反抗!這天下沒有無緣無故的忠義,更不會有理所應當的卑躬屈膝!


    “吾兒,放手施為,我魏氏將從今日邁向新的台階,我魏氏的大業,必從今日有一番新的廣闊天地!”


    ......


    三月,北地燕平春暖花開,趙寧挑了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輕衫快馬,帶著夏荷離開城池,到郊外的桑幹河踏青。


    一路上的普通遊人不多,出來的不是官宦人家就是地主富商,寶馬雕車不少,仆從成群者屢見不鮮,馬車裏時而有鶯歌燕語、美酒香味溢出。


    這些生活在明媚陽光下的人,或許有各種煩惱,卻從不曾少了錦衣玉食、美酒美人,他們需要考慮的,是如何生活得更美好,而不是如何活下去。


    就像現在,趙寧偶爾也能看到愁眉不展之輩,但大部分洋溢著笑容,丈夫與妻子柔情蜜意,青梅與竹馬玩鬧嬉戲,大腹便便與纖細蠻腰親密無間。


    “世道不靖,個人難免時運不濟,一場國戰下來,我算是被耗盡了家財,如今再也無法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了,隻能在郊外走動走動。”


    一位騎著罕見的汗血寶馬,一身品質不俗的綢緞衣裳能抵平民百姓一年飯食,腰間玉佩可以換來一棟三進院子的中年富人,唉聲歎氣的向同伴訴苦。


    “要不說人強不如運強呢,你別看我家夫君升了五品官,在遍地都是權貴的燕平,那也就比路邊的販夫走卒好些,現在物價都上了天,俸祿都不夠吃食。”


    一輛能容四個人的馬車上,一位滿頭珠翠的婦人,看似煩惱實則得意的向蜜友傾吐煩心事,“家裏孩子大了,這要是不能進清河書院,日後哪有前程可言?


    “你是不知道,清河書院的束脩可貴了,要夫君好幾個月的俸祿!可有什麽辦法呢,整個燕平城裏,就清河書院的先生學問淵博,名師才能出高徒......”


    與之相比,在道旁田地裏忙碌的農夫,麵朝黃土背朝天,在略顯熾烈的陽光下揮汗如雨,就顯得比較沉默,沒誰有心思跟身旁的人閑扯。


    這可是春播春種的關鍵時節!


    地裏的活計半天都鬆懈不得,趁著天氣晴好自然得使出吃奶的勁,要是忽然變了天下起雨來無法耕種,誤了農時沒了收成,一家人怎麽活?


    在地裏忙碌的不隻是青壯男子。


    頭發斑白瘦骨嶙峋的老人,哪怕是揮幾下鋤頭都要咳嗽得滿臉皺眉亂顫,也不敢停下來歇息,包著頭巾衣衫打著補丁的婦人,動作麻利不讓於男人。


    還有半大的孩子,穿著不合體的大人的破洞麻衣,光著腳在一旁幫忙,或者拔草或者翻土,無不是全神貫注。


    一些還沒鋤頭高的少年,揮動鋤頭雖然吃力但絕不含糊,用手背抹汗的時候,手掌上的繭子在陽光下格外醒目。


    官道上的錦衣熱鬧,與他們距離是那樣近,彼此間連氣味都能聞到;


    那互相之間的距離又是那樣遠,無論道上的人還是地裏的人,都沒有過多關注對方。仿佛大家並不存在於同一個世界,也不是一個種類。


    這天下的物種,山裏的走獸飛禽也好,野外的林木花草也罷,但凡屬於同一個種類,哪裏會有這些人之間這麽大的差別?


    趙寧停住了馬。


    他被短暫攔住了前路。


    馬前幾步之外,有頭發發黃皮包骨頭、胳膊挽著簡陋包裹,帶著兩個流著鼻涕的半大孩子,埋頭向燕平城方向默默趕路的一個婦人,忽然暈倒在地。


    好在她趕路的時候,是緊著路邊前行的,所以縱然倒在了地上,也不曾阻塞道路讓馬車無法通行——饒是如此,旁邊的寶馬雕車還是遠遠繞開。


    如避蛇蠍。


    趙寧下馬時,夏荷已經先一步趕過去,將婦人扶了起來,百般唿喚急救,竟然都沒有明顯效果,在兩個孩子懵懂惶然的哭喊中,她迴頭咬著下唇道:


    “身體虧空得太厲害,還有重症隱疾,實在沒什麽生機可言,好似氣絕多時,如果不是剛看到她還在走路,我都會以為她早死了,救......救不活了。”


    趙寧不用問什麽也能猜測得到,這帶著兩個小孩的婦人應該是逃荒的,或許燕平有他們的遠親,亦或者隻是單純想去燕平碰碰運氣,求個活路。


    這幾個月來,趙寧每迴出城,或多或少都會碰到這樣的人。


    國戰還未爆發時,大齊就因為土地兼並多有流民,國戰讓天下愈發窮困,眼下皇朝數百州縣都處在程度不一的饑荒中,這種情況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


    出遊踏青的人們在歡聲笑語中經過趙寧身旁,他看了看眉頭緊鎖、顴骨突出臉色發青的婦人,搖了搖頭: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太平盛世如此,烽煙亂世如此,古往今來莫不如此。”


    他揮了揮手,正要吩咐夏荷把婦人和兩個孩子帶迴去——不管從哪方麵說,他都無法對眼前的苦難坐視不管——便聽到一聲驚唿。


    “爹,娘,這有人暈倒了,你們快過來啊!”


    一個皮膚被太陽曬得黝黑,打著赤膊隻穿了短褲,提著一個竹籃子的十來歲少年,一陣風般衝到跟前,他大概是恰好看到了婦人暈倒,所以來的及時。


    “這是餓暈了,姐姐,你扶好......”農家少年動作麻利的從竹籃子裏端出一碗稀粥,不由分說就往婦人嘴裏喂,任憑夏荷說什麽,都沒有停止動作。


    已經被夏荷判定死了多時的婦人,竟然吞咽了幾口粥飯,而後猛地一下睜開了眼,短暫的迷茫後,她瘦如雞爪的手緊緊抓住少年的胳膊,眼中滿是求肯:


    “我,我不成了,救,救我的孩兒,救救我的孩兒......”


    又是兩陣微風襲來,一對臉上皮膚粗糙如砂礫、雙手還有凍瘡餘痕,但雙目清澈的青年男女跑了過來,蹲下來查看婦人的情況。


    聽到少年叫他們爹娘,婦人眼中流出淚水,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求,求求你們,救救我的孩兒,給他們一口吃食,他們,他們什麽都會做,來世,來世我做牛做馬報答,求求你們......”


    趙寧此時看出來了,婦人這是明顯的迴光返照。對於婦人為何求肯少年這一家農人,而不是明顯更加富貴的自己和夏荷,趙寧曆經世事當然能夠理解。


    官道上來來往往的官宦人家、地主富人,可有一個停下來救她的?


    在婦人看來,少年一家人才跟她是一個世界的人,彼此間有同病相憐的基礎,才有可能幫助她、收留她的孩子。


    至於趙寧、夏荷這種存在,不過是騎在他們這些苦命人頭上,為所欲為的惡霸,敲骨吸髓有一套,仗義相救絕無可能。


    看著婦人央求農人夫妻收留她的孩子,趙寧自然也明白過來,這個婦人去燕平不會是投奔親戚。


    青年夫婦相視一眼,彼此都麵露極度不忍和非常為難之色。


    顯然,他們自身都活得很不容易,這從少年來給他們送飯都隻能送稀粥就能看出——這可是農忙時節,怎麽都應該吃幹的!


    他們沒有餘力幫助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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