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汴梁軍開始主攻進攻,向鄭州、滑州大舉用兵時,鄆州軍也終於跟平盧軍匯合,開始了一場新的大戰。


    望著眼前的兗州城,趙寧露出了戲謔的笑意。


    這笑容是給城樓上的博爾術的。


    經過一年鏖戰,鄆州軍徹底破了十萬天元大軍的鐵桶封鎖陣不說,還在平盧軍的配合下,收複了濟、齊、淄州等數州之地。


    到了眼下,不斷吸納各州縣修行者與青壯的鄆州軍,已有足足二十萬兵力,他們跟十餘萬平盧軍合力,於日前兵臨兗州城下。


    鄆州東部的兗州,目前是博爾術大軍的大本營。


    在此之前,博爾術以兗州為核心,兵馬向北攻占齊魯推進到青州邊界,向南經過曹州推進到宋州城下,中間圍攻過汴梁,西路則攻占了洛陽等地,直逼潼關。


    彼時,超過半個中原,都在博爾術的掌控之下,並且呈現出合圍南壓之勢,兵鋒大勢威脅到了淮河流域。


    隻不過,北部有鄆州這顆釘子,中原腹心有汴梁穩如泰山,博爾術麾下大軍的南壓之勢,就不是勢如破竹的卷席之狀,而是呈雙臂環抱之態。


    抱攏了,宋州、徐州不複存在,腹心的汴梁就會成為孤島,被擠壓而死,而後再難解決肩部位置的鄆州,也是手到擒來。


    可惜的是,到了今日,齊魯已被趙寧收複,博爾術後院不保;


    南部則被趙玉潔反向攻入了曹州境內,汴梁大軍向北向西出擊,不斷克複滑州、鄭州城池,兩支環抱的手臂,一隻已經被剁了手掌,一隻正在被削弱。


    於是,博爾術麾下大軍的環抱之勢被打破。


    兩軍控製的地盤,犬牙交錯之勢更加深入。


    跟乾符十三四年不同的是,現在齊軍控製的地盤在向外蔓延,博爾術掌控的地盤則在不斷收縮,攻守在易行,此在消彼在長。


    在這種形勢下,眼下這場大戰,意義非凡。


    這一戰勝了,博爾術的主力便基本不複存在。


    於大齊於而言,啃下了重兵布防的兗州,博爾術在黃河之南,就失去了大本營,再無堅固的立足之地,生存之地寥寥無幾,還被壓縮在極小的地域內。


    往後,無論是汴梁之西的北胡大軍,還是汴梁東、北的北胡軍隊,縱然還剩一些戰力,在大勢上都隻是一群散兵、困獸,不管怎樣,齊軍都能將其席卷吞食。


    屆時,整個中原都能順利收複。


    於趙寧個人而言,攻下兗州,就意味著將收複中原的頭功,收入了囊中。戰後無論別人怎麽說,他在天下齊人心中的聲望威望,都將無人能及。


    兗州城,趙寧誌在必得!


    兗州如此重要,博爾術當然是拚了老命也要保住它。


    兗州城頭,博爾術望著城外連綿不絕,一眼看不到頭的圍城大營,麵沉如水。


    自乾符十二年南征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被齊軍圍城,也是他第一次體會孤島的滋味。


    之前,他一直都是進攻方,無論鄆州還是汴梁,都是被他的大軍圍攻的對象。那時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也會被敵軍的海洋包圍,困局一隅。


    博爾術知道自己不能敗,敗了不僅自己無法交差,唯有以死謝罪,而且天元王庭的雄圖霸業,也會遭受致命打擊。


    時至今日,蕭燕在河北地建立的統治已經十分穩固,這一年來,各路叛軍雖然還存在,但規模並沒有像之前一樣壯大。


    這說明事態已經控製住。


    照這個局麵持續下去,河北駐軍對叛軍的圍剿,會讓後者越來越勢弱,直至最終被徹底滅亡。


    這還是在國戰不停,河北地賦稅嚴重、百姓負擔很大的情況下,可以想象,一旦國戰停歇,河北地賦稅輕了,那將是一副怎樣的景象。


    在鄆州軍、平盧軍合圍兗州的過程中,博爾術已經做了許多應對,調集周圍兵馬迴防,包括向河北求援,搜集大量物資軍糧等。


    奈何,汴梁駐軍已經出動,宋州的趙玉潔所部,也在加急進攻,各地的北胡大軍主力,幾乎都同時陷入了激戰。


    除了兗州周邊,在之前的戰鬥中敗退而迴的軍隊,博爾術基本無兵可調,連毗鄰兗州的曹州的兵馬都不能抽走。


    緊鑼密鼓的張羅一陣,兗州城中的兵馬,隻有八萬左右,這就是博爾術能用的絕對主力了。


    八萬人馬並不多,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幾年大戰下來,他麾下兵馬傷亡不少,兵源卻得不到很好的補充。


    河北的蕭燕,好歹還能組建綠營軍,黃河之南的形勢一直沒河北那麽穩定,北胡大軍連強征的青壯,都總是有機會就逃散、倒戈,就更別說綠營軍了。


    尤其是這一年來,在鄆州軍、平盧軍發起反攻後,他的部曲折損很大。


    大戰中,鄆州軍、平盧軍也有折損,相比之於他的部曲,折損還多得多,但對方隻要占領城池收複失地,戰死一個人,馬上就有兩個人補充。


    鄆州軍和平盧軍,要不是為了確保大軍戰力,眼下莫說三十餘萬人,五十萬人都可以獲得。


    無論如何,現如今,博爾術要用這八萬兵馬,在三十餘萬齊軍的圍攻下,守住兗州城。


    博爾術與木合華,都看到了城外齊軍大營的半空中,懸立在趙寧身旁的王師厚。一看到對方神氣活現的樣子,木合華就氣得咬牙切齒。


    “當初我已經說動了王師厚,對方都接受了公主的印信,眼看著平盧軍就要成為我們的爪牙了,不料趙寧這鳥廝忽然到了青州,竟然讓王師厚放棄了投降!


    意難平的木合華憤恨不已,“要是當時平盧軍成了我們的力量,整個齊魯早就是我們的了!


    “姑且不說趙寧能否突破封鎖殺出鄆州,至少我們麾下的可戰之兵,不會像現在這般捉襟見肘!


    “隻要王師厚投靠我們,有了這個先例,就不愁後續沒有更多齊朝節度使成為我們的人,而有了這些節度使投靠,我們再招募青壯、組建綠營軍又有何難?


    “要是能那樣,眼下我們麾下不說百萬之師,怎麽都有五十萬人。到了眼下,中原齊人的軍心民心不說完全崩潰,最起碼也該萎靡不振、驚慌失措!


    “區區鄆州、汴梁,何至於久攻不下?就連奪取整個中原都是輕而易舉!


    說到這,木合華臉上陣青陣紫,胸膛劇烈起伏,仿佛一個唿吸不暢,胸膛就要氣得炸開。


    他平複了好半響,才咬牙接著道:“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原本該屬於我們的大好局麵,就因為當初一夜驚變全都沒了,現在我們更是淪落到這步田地!”


    他惡狠狠的盯著城外的趙寧,就像麵對殺父仇人一樣,雙目通紅兩拳緊握,額頭脖頸青筋暴突,如同一隻即將發狂的獅子:


    “趙寧這混賬,怎麽就能在當時,及時察覺到我們誘降王師厚的舉動?這鳥廝憑什麽又能一露麵,就說服王師厚改變主意?


    “對趙寧來說,王師厚是叛國賊,他要是知道了王師厚要投靠我們,就該殺了他才是!


    “那王師厚也是個極品,那麽大的事被趙寧發現了,竟然還能沒有芥蒂的跟趙寧聯手作戰,他就不怕趙寧過河拆橋,事後讓他墜入萬劫不複之地?


    “他憑什麽信任趙寧?!


    “混賬,都是一群混賬!


    木合華越說越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越說越是激動,越說越是停不下來,越說越是怒火高漲,到最後幾乎是張牙舞爪:


    “趙寧這混賬,每每都能在關鍵時候,於關鍵之處扭轉局麵,真是大白天見了鬼了!這豎子屢屢壞我王庭大業,若是不除了他,王庭永無寧日!”


    “大王,大汗為何還不來摘了他的項上人頭?大汗還要縱容這廝害我王庭大業到何時?!”


    臨了,怒發衝冠的木合華轉頭瞪著博爾術,吼出了發自心底的疑問。


    他這樣子失態到極致,也無禮到極致。


    “住口!”


    博爾術看著神智都有些不清醒的木合華,雖然惱怒於對方對著他大聲咆哮、還敢質疑元木真的言行,但也能夠體諒對方的感受與心境。


    他內心何嚐不是憋屈憤怒至極?


    想當初,他率軍破山海關、攻掠河北地時,是何等輕鬆寫意,彼時他跟他的部曲,是真有吞吐天下之象。


    可誰曾想,到了黃河南岸,碰到了有趙寧坐鎮的鄆州,一切就都變了。


    幾年征戰下來,昔日攻城拔寨如履平地的氣勢沒有了,橫掃齊軍如卷席的雄風沒有了,攻打堅城越來越艱難,大軍傷亡越來越多。


    到了後來,前進的步伐被止住,跟齊軍陷入了苦戰,直至今日,更是攻守全麵易行,自己被重兵圍在了孤城裏,一個不慎就有覆滅之險。


    要不是趙寧帶著鄆州軍,拖住了他十萬精銳,戰爭何至於打成這番模樣?若是沒有鄆州這顆釘子,他麾下二三十萬百戰驍勇,誰又能擋得住?


    區區中原,一鼓可下。


    現在好了,戰爭拖了好幾年,昔日戰力孱弱的齊軍,硬生生成長為了精銳,而且兵強馬壯,可以跟他的部曲抗衡了;


    當年被他打得隻能龜縮城中的鄆州軍,現在成了天下至銳之師,不僅反過來攻城掠地,甚至把他圍在了孤城。


    形勢顛倒,境遇轉換,從雲端跌落泥潭,不過區區三年時間,換了誰,又能接受得了這樣的局麵?


    是他博爾術不中用,從來沒有意識到戰爭的關鍵嗎?


    不是。


    他很早就知道,趙寧是王庭的心腹大患,必須要除掉。


    為此,他拚盡全力嚐試過。


    可結果呢?


    在他拿趙寧沒辦法的時候,想請元木真出手,可元木真偏偏不來。


    後來博爾術明白了,元木真在晉陽受了重傷,壓根兒沒有斬殺趙寧之力。


    戰爭打成現在這樣,大勝之勢變成了困獸之鬥,到底是誰的過錯?


    博爾術想不到答案。


    國戰至今,無論是誰,好像都沒有犯明顯的過錯。


    既然不是己方的錯,那戰爭不如預期的原因就隻有一個:對手強。


    可國戰開始的時候,大齊軍隊明明不堪一擊,頂尖高手也不多,連大齊皇帝都被打得落荒而逃,他們哪裏強了?


    到底是誰強,其實顯而易見。


    擋住察拉罕的是趙氏跟河東軍,在西河城斬了他四萬銳士還在鄆州拖住了他十萬兵馬的,是趙寧跟鄆州軍,滅了蒙哥麾下眾多王極境的,還是趙寧。


    所以強的,就是趙氏,是趙寧!


    問題又迴到了原點。


    博爾術隻覺得荒誕無比。


    國戰之前,他們就知道,作為大齊將門第一世家的趙氏,會是他們的絆腳石。但他們也隻是把趙氏視作絆腳石。


    他們心目中的最大對手,還是大齊皇帝,是大齊朝廷!


    因為知道大齊皇帝醉心收權,大齊朝廷腐朽,所以他們從一開始就認定,攻滅大齊輕而易舉,所以他們在布置戰略的時候,采用了三路進擊、席卷匯合的策略。


    所以,他們錯了。


    錯的是整個天元王庭!


    從一開始就錯了。


    錯得離譜!


    低估了趙氏與趙寧的實力,導致戰局推進不順,給了大齊喘息之機,讓大齊能夠從容凝聚、調派民力物力,這才讓天元跟大齊的這場國戰,從單純的軍事實力較量,變成了整體國力的比拚,漸漸僵持,漸漸被改變了大勢。


    想到這裏,博爾術已是無話可說。


    當一個皇朝吏治腐朽、世道不靖、百姓民不聊生的時候,縱然市井繁華、舉國上下的財富看起來多,其實也沒多少整體國力可言。


    沒有凝聚力,再多的紙麵力量都隻是一盤散沙,一觸即潰。


    國戰之前,博爾術和王庭所有人一樣,都認為無論軍事實力還是國力,王庭都勝過了大齊,一旦王庭大軍開始占領大齊的土地、城池,擁有了大齊的百姓與財富,這種實力差距還會拉大。


    可事實證明,情況似乎並非如此。


    他不禁想,如果乾符六年的時候,蕭燕的代州之謀成功,在那時就殺了趙寧,亦或是重創了趙寧,將趙氏高手屠滅大半,那國戰就絕對會是另一種麵貌。


    大齊就沒有人能夠穩住局勢!


    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眼下,他隻能奮力守住兗州城。


    博爾術深吸一口氣,平複心緒,沉聲對木合華道:“當初攻打鄆州的時候,趙寧能夠靠著一座孤城一群雜兵,讓我們二十萬大軍不能克城。


    “而今,換了我們作為防守方,我們城中的八萬戰士,論精銳程度,豈是當時的鄆州軍可比?趙寧想要攻下鄆州城,哪有那麽容易!


    “當日他趙寧能守住鄆州城,今日,我博爾術就能守住兗州城!


    “至於大汗,出海悟道數年不見蹤影,可想而知必有所得,那一定是不歸則已,歸則必然驚天動地!你我隻需要支撐到大汗迴來即可,這很難嗎?”


    發泄完胸中憋悶怒火的木合華,其實已經漸漸冷靜下來。


    聽完博爾術這番話,他點頭表示認同,繼而沉吟著道:“可大汗歸期不定,把希望都寄托在大汗身上......國戰或許會勝,可我們就不一定看得到那一天。”


    博爾術擺了擺手,重新看向城外,胸有成竹道:“就算大漢不能及時歸來,隻要我們能像當初趙寧一樣,守住城池三兩年,局勢也會大變。


    “公主在河北地的治理很好,民心正在逐漸歸附,再過三兩年,叛軍也會被基本剪滅,到了那時,不僅河北的駐軍可以南下支援,綠營軍也會壯大。


    “當河北的所有力量,基本變成了我們的力量,王庭就會空前強悍,這場國戰我們便沒有不勝之理!”


    木合華精神大振。


    如果他們可以堅持三兩年,不僅河北地的駐軍與綠營軍,能夠騰出手來南下,他們最大的問題——兵源不足、後繼乏力的問題,亦能得到充分解決。


    還有,再過三兩年,隴右的蒙哥大軍,在沒有趙氏與趙寧這種存在攔路的情況下,必然也能突破隴山防線,進入關中大地!


    這兩三年來,蒙哥的大軍可是勝多敗少,攻占了不少地盤,已經完全控製了隴右,兵鋒一度逼近鳳翔。


    可想而知,一旦蒙哥的大軍攻占關中,之後無論是進入中原,還是跟察拉罕夾擊河東軍,都是手到擒來!


    這場國戰,王庭豈有不勝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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