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張仁傑迴信的當天夜裏,王師厚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他一個人在書房裏坐了許久。


    他想起這一兩年來,自己作為平盧節度使,率領麾下兵馬跟北胡殊死拚殺的一場場激戰。


    每逢大戰,他總是身先士卒,曾經七日七夜沒下城頭一步,甲胄不離身,橫刀不離手,連短暫的休憩,都是坐在城樓前的石階上。


    一次次擊退北胡進攻,最終迫使北胡撤軍時,王師厚已經是遍體鱗傷。


    他以為,憑借這樣的軍功,他可以獲得不俗封賞,他麾下那些有戰功的將校,也能因此加官進爵,不負他們拚命血戰一場。


    如此,也能讓活下來的將士,能夠更加奮勇的投入到下一場戰鬥。


    可結果並非如此。


    在寒門將領中,王師厚是難得一見的有才之士,無論修為天賦、統軍才能還是征戰之道,他都堪稱出類拔萃。


    有才的人總是難免心高氣傲,不屑於放下尊嚴諂媚上官,王師厚就是如此,他覺得自己就算是站著,也能憑借軍功提升地位,獲得榮華富貴,並大展宏圖。


    所以當很多寒門將領,之前都去巴結孔嚴華等人,後來又去奉承高福瑞等人,將從藩鎮裏搜刮的財寶,亦或是朝廷撥給的銀子,大把大把送給他們時,王師厚不為所動。


    甚至是十分鄙夷。


    隻有沒能力的人,才需要靠奉承諂媚來獲得晉升機會,有能力的人不需要。


    沒想到的是,他錯了。


    戰後,朝廷隻是給了些不痛不癢的褒獎,他沒有獲得任何實質好處,就連他上報朝廷的軍功,也被朝廷抹去了大半。


    這讓他麾下作戰驍勇的大部分將校,未能如期提升官品。


    而有些作戰不利的節度使,僅僅是因為有高福瑞等人的運作,不是加封同平章事,就是被賞賜財帛,還有人獲得了擴充兵馬的資格。


    起初,王師厚雖然憤怒,但以為自己隻要戮力作戰,日後總能得到該得到的東西。


    所以在北胡又一次、又又一次進攻時,他更加賣力的作戰,在擊退對方時,還收獲了比之前更多的北胡將士首級。


    可他依然什麽值得一說的好處都沒得到,麾下將士同樣如此。


    於是三軍將士怨言四起。


    最怨忿的是王師厚本人。


    就是在這時,高福瑞的私人使者到了青州。


    使者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勸王師厚識相點,要是肯做高福瑞的羽翼,榮華富貴不在話下,要是還像之前那樣桀驁不馴,來日隻會墜入深淵。


    使者還告訴王師厚,汴梁大牢中的孔嚴華,就快要被放出來,迴中樞繼續任職了。


    王師厚得罪過孔嚴華,原因就是像昔日的張京一樣,不買對方的賬。


    高福瑞跟孔嚴華是一條船上的人,王師厚得罪過孔嚴華,在高福瑞那裏自然討不到好。


    所以,高福瑞“敲打”了王師厚兩迴,希望打磨他的性子,讓他認清現實,彎腰低頭跪下來給他們當狗。


    王師厚大怒,把高福瑞的使者轟出了青州。


    高福瑞是什麽人,王師厚心知肚明。


    對方在鄆州對岸誤判敵情,導致西河城賀平所部遭受巨大損失,六萬精銳險些全軍覆沒、鄆州防線差些一夜崩潰、整個國戰大局一隻腳邁進鬼門關的事,還曆曆在目。


    讓他對這樣一個無能的小人卑躬屈膝,他辦不到。


    從那時候開始,王師厚對朝廷完全失望,對皇帝徹底失去信心,不想再給這個小人竊據高位,能幹之士備受打壓的皇朝賣命。


    而後,他傾盡家財,賞賜有功將士。


    卻是杯水車薪。


    就在他絕望的時候,轉機來了:皇帝竟然要他反攻淄州。


    於是他獅子大張口。


    借著朝廷給予的錢糧,他重賞三軍,終於安撫好了軍中士卒。


    至於反攻淄州,王師厚打心裏不願意。


    攻城難度太大,傷亡會極多,而一旦他攻勢不順,作戰不利,不僅肯定會被高福瑞大加詰難,平盧軍上下都會跟著受牽連。


    要是朝廷信任他,重用他,沒有小人掣肘他,日日想著對付他,他當然願意在國戰局麵僵持的時候,率先發動反攻,拚盡全力拔這個頭籌。


    就像之前他拚死抵擋北胡大軍進攻時一樣。


    可眼下他的處境不是這樣。


    王師厚愁得幾近一夜白頭。


    恰在這時,木合華派人來接觸。


    王師厚左右尋思,最後決定試著跟木合華見一麵。


    在牛山上,跟木合華碰麵,被對方以禮相待,聽了對方給出的條件,見了北胡公主蕭燕的親筆信,王師厚感受到了久違的尊重。


    對他實力、對他人格的尊重!


    原本,這份尊嚴,已經被大齊朝廷踩進了泥土裏。


    現在,有人讓它重見天日。


    王師厚仔細思考了天元王庭的情況。


    他得出的結論是,天元王庭尊重人才,重用人才,而且善待百姓,有廓清宇內之誌。


    且不說那些被天元部族征服的其它草原部族,眼下都是一樣的北胡戰士,僅是河北綠營軍,都擁有該有的地位,沒聽說被當奴隸使。


    蕭燕在河北確立新規矩,廣行仁政,善待百姓,令河北吏治清明,世風一正的舉措,也足以證明天元王庭對草原人與中原人一視同仁。


    無論是雄才大略的天元可汗,還是英明睿智的蕭燕,都比宋治、孔嚴華和高福瑞之流高明百倍。


    自古英雄惜英雄,有才之士隻會打心底服從更有才的人。


    君以國士待我,我當以國士報之;君以草芥待我,我當以仇寇報之。


    所以王師厚決定投靠天元王庭,做天元王庭的休屠王。


    “大帥,有人求見......”


    入夜,王師厚正在琢磨,明日去牛山跟木合華見麵的細節,親信忽然進門來報。


    “誰也不見。”王師厚打斷親信的話。


    到了這個份上,已經沒什麽事比明日跟木合華的會麵更重要,無論張仁傑還是軍中世家子弟,他都懶得見了。


    “王大帥不愧是一方諸侯,這架子也不是旁人可比。有客自遠方來,王大帥問也不問是誰,就這麽拒絕相見,就不怕誤了大事?”


    親信還沒退出房門,屋中便響起了一個戲謔的聲音。


    王師厚猛然一怔,心頭警兆頓生,雙目如箭的抬起頭。


    房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人!


    那是一個錦衣年青人,眉宇軒昂,身形挺拔,正麵帶揶揄的微笑看著他。


    王師厚沒見過這人。


    但他知道對方絕對不簡單。


    對方出現的悄無聲息,連他都沒有察覺,這說明對方的修為,應該不會在他之下。


    “哪裏來的狂賊,大帥沒讓你進來,你竟敢擅闖節度使府邸,知不知道依照軍法你已人頭不保?滾出去!”


    王師厚還未說話,進來稟報的親信已是勃然大怒,伸手就要揪住對方的衣領,將對方拿下丟出去。


    對方當然沒有被他拿下。


    事實上,他的手剛剛抬起,人就飛了起來,重重摔在了院子裏。


    “聽說王大帥治軍嚴明,這才能屢有勝績,沒想到麾下士卒這般無禮,趙某真是大失所望。”錦衣年青人自顧自到椅子上坐了下來。


    “你到底是何人?”王師厚沉聲問。


    “趙寧。”年青人道。


    王師厚雙手一顫,渾身的神經一下子緊繃到極致,差些沒有把持住,直接從書桌後站了起來。


    趙寧是什麽人?


    在他要投靠天元王庭的這個當口,對方忽然出現在他麵前,豈能不讓他細思恐極?


    “原來是唐國公,王某失禮了。”王師厚勉力按下心頭的異常,麵色如常的站了起來,走出書桌,站到堂中,抱拳行禮。


    他對平庸誤國、攬權謀私的孔嚴華、高福瑞之流深惡痛絕,但對屢立驚天戰功,挽狂瀾於既倒的趙寧、趙七月之輩,卻一直很是敬佩。


    所以這一禮,王師厚行得規規矩矩,心甘情願。


    “不知唐國公此番前來,所為何事?”王師厚行完禮,便看著趙寧直接問。


    趙寧伸伸手,示意王師厚坐下說話,看他怡然自若的樣子,仿佛他才是這裏的主人:


    “本公事務繁忙,今日特意來青州一趟,是想問王大帥一個問題。事關你的身家性命,還請王大帥如實迴答,若是刻意隱瞞,有了災禍,勿謂言之不預。”


    跟趙寧分庭而坐的王師厚,聽罷趙寧這番高高在上,毫不客氣的話,沉下心神,問道:“什麽問題?”


    “王大帥,你是否要背叛大齊,投靠天元王庭?”


    趙寧的話一出口,王師厚又是悚然一驚,再度差些離座而起!


    他張嘴就想說這是汙蔑,是空穴來風,是絕對沒有的事。


    但當他看到趙寧平淡卻暗含殺機的眼神,再想到對方剛剛的警告,到了嘴邊的這些話,就怎麽也說不出來。


    他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件隱蔽至極,在整個青州,眼下都隻有他最貼身的親信知道的事,遠在鄆州的趙寧是如何得知的。


    這根本沒有道理。


    趙寧是不是在詐他?


    此時此刻,一個迴答不妙,被對方上報皇帝,朝廷立馬會讓他九族被滅!


    該如何迴答?


    王師厚再三思量。


    而後,他說了一句讓他自己都覺得頗為意外的話:“唐國公是來殺王某的?”


    趙寧露出了笑容,由衷的笑容:“很好,這麽大的事,王大帥沒有想著欺騙本公,就說明王大帥尊重本公,信得過本公的人品。


    “有了這兩點,事情就好辦多了。


    “本公現在就可以迴答王大帥,隻要你想活,本公就不會殺你,也沒人能殺你;但如果你不想活,本公頃刻間就會讓你人頭搬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一氏族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是蓬蒿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是蓬蒿人並收藏第一氏族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