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徐奇對拖雷出手的時候,他是抱著不成功便成仁的意誌,隻想用自己的性命拚掉對方,為義軍掃除最大的阻礙。


    隻有義軍行動順利,他的老母親跟秀娘才會安全,以後才有人照顧。


    可他沒成功。


    他自己的確是沒命了,對方卻依然行動自如,甚至還能在攻城之戰中,憑一己之力幫助大軍殺進城中。


    此時此刻,眼睛裏夜空星辰逐漸暗淡的徐奇,心情正緩緩變得平靜。


    死寂般的平靜。


    在今日之前,他一心隻想過普通人的日子,做一個平凡人,孝敬母親娶妻生子,在這個荒誕黑暗的世道中,於柴米油鹽的瑣碎煩惱與幸福裏,過完自己這一生。


    他也的確過了幾年平靜日子。


    可今夜,一切都結束了。


    結束於這場轟轟烈烈,任何人都不能置身事外的國戰中。


    徐奇並不後悔。


    父仇能夠洗雪,秀娘能夠保全,他沒什麽需要後悔的。


    其實他知道,如果他果真願意投靠拖雷,區區一個縣尉的人頭,隻要努力一下,對方未嚐不會給他。


    但他不能背叛自己戰死的同袍、活著的同胞。


    徐奇看到在自己身周圍立的天元修行者中,有人豎直舉起了長刀,刀身符文陣列閃爍出真氣的銳利光芒,向他快速刺了下來。


    徐奇閉上了雙眼。


    像很多人一樣,他這一生過得並不痛快,有太多憤恨、屈辱與無奈,直到前一刻還有許多眷念。


    但是這一切都已不重要,他這一生走完了,什麽也沒有了。


    人死燈滅。


    “月黑風高,荒山野嶺,害人性命,你們好惡的心,好大的膽子啊!”


    徐奇迷迷糊糊聽到不遠處響起一個聲音,很清脆很悅耳,像是響在春風裏的銀鈴,帶著幾分歡快與怒意,頗為矛盾。


    “你們不僅恃強淩弱,還以多欺少,真是強盜行徑,讓我數數,一個,兩個,三個......站著別動,我還沒數清楚呢,四個,五個,六......


    “哎哎,讓你們別亂動啊,我都分辨不清了,算了,重頭再來,一個,兩個,三個......”


    瀕死之際,徐奇還未消亡的意識尚能聽到聲音,身體卻完全動彈不得,連眼皮都控製不了,這聲音在他聽來也忽遠忽近,飄渺不定。


    他忍不住想道:“哪裏來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聽聲音還是個小姑娘,怎麽大晚上跑到這來了,看到這麽多北胡修行者,就不知道跑嘛,這下要完......”


    他感覺自己的腦袋昏昏沉沉的,猶如被灌了百斤鐵汁,疲倦得很,很想睡著。


    “四個,五個......哎呀!你們竟然打我?你們知道我是誰嗎?告訴你們,我可是......可是俠客!行俠仗義的俠客,還是很厲害的那種!


    “哎哎,你們還打我,好啊,反正已經看到你們趁夜殺人了,既然你們不說話,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今天我可要好好行俠仗義一迴!


    “看劍!”


    聽到這裏,徐奇隻想趕緊睡過去——不,是快些死了算了。


    要是死得晚了,可能還要聽到小姑娘被殺的慘烈動靜,他不想在死之前,還耳聞這樣的人間悲劇。


    他甚至有些怨氣,一個啥也不懂,連數數都這麽費勁的小姑娘,竟然妄想什麽行俠仗義——這世道哪來的正義?她的家人就不能管管她的安全?


    一心想要快點死的徐奇,還是聽到了混亂的腳步聲,以及真氣刺破空氣的聲音。


    短促,有力。


    頃刻間出現又消失。


    旋即,周圍徹底安靜下來。


    徐奇知道,小姑娘完了。


    也好,連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看來死得很快,應該不會有什麽痛苦,罷了,死了就死了吧,人人都要死的,自己也是個死人了......


    等等,怎麽有人掰開了自己的嘴?


    還往自己嘴裏塞東西?


    徐奇大怒,這世道還有沒有天理了,這幫人竟然虐待一個死人?!


    如果可以,他很想跳起來,上演一出屍變,表達自己的憤怒,嚇嚇這些直娘賊。


    他當然不能跳起來。


    事實上,下一刻,他就愣住了。


    這麽說也不準確,畢竟他不能動彈,也不可能有表情。


    但精神、思緒是真的因為極度的意外而僵住。


    因為他發現,嘴裏的東西,在一股真氣的幫助下,進了胃裏,而且很快就散發出一股暖烘烘的勁道,不時便順著經脈流變全身。


    他那像是枯死的稻草一樣幹癟的身體,眨眼間恢複了綠色與活力,重新擁有了力量!


    徐奇猛地一下睜開眼。


    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張白皙紅潤,甚至還帶著點嬰兒肥的小臉。


    那是一個探頭探腦,左右觀察他的小姑娘——應該是琢磨他活過來沒有,對方的手還在扒拉他的腦袋,手指甚至在幫他撐開眼簾,瞅得認真仔細、全神貫注。


    等等,徐奇心頭一驚,小姑娘?追殺自己的北胡修行者裏麵,並沒有小姑娘——在場唯一的小姑娘,不就是那個自稱要行俠仗義的小姑娘?


    她沒死?


    徐奇瞳孔猛縮。


    他定定看著對方。


    不僅沒死,而且臉色如常不沾血跡,似乎一點傷都沒受。


    “你是誰?!”徐奇嘎聲問。


    “哎呀!屍變了!寧哥哥,他,他屍變了!”麵前的小姑娘唿的一下便消失不見。


    徐奇坐起身,捂著腹部的傷口,看向前方。


    地上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人。


    是拖雷手下的那些修行者。


    他們全都沒了聲息,顯然是已經死了。


    隻有火把掉落在身旁,燃燒著散發著昏黃的光芒——有的還點燃了荒草,荒草很矮很稀疏,火勢沒有擴大。


    小姑娘沒死,還能救自己,那追殺自己的人應該是兇多吉少,隻是徐奇怎麽都沒想到,剛剛那麽短的時間內,十幾個修行者居然一個不落全死了!


    這可都是禦氣境的精銳!


    那個小姑娘才多大?徐奇看過去,就見小姑娘已經躲在一個年青人身後,隻敢露出一隻驚恐的大眼睛看著他,好似生怕他跳起來咬人一般。


    徐奇舒了口氣,看來真正動手的,是那個年青人。


    這很好推測,對方一看就不是凡人。


    且不說修長的身形俊朗的外表,就對方身上那股氣度,就像是俯瞰天下的君王,平淡中帶著讓人高山仰止的霸氣,仿佛翻一翻手掌,天地都會跟著傾覆,哪怕是隨意站在那裏,也如啟明星般耀眼。


    氣質這種東西是裝不出來的,也遮掩不住。


    這是一個高手,非同一般的高手。


    一個這樣的高手,能瞬間斬殺十幾個禦氣境,徐奇半點兒也不奇怪。


    “多謝貴人相救,敢問恩公尊姓?”徐奇有了站起來的力氣,連忙向對方行禮。


    孰料,那年青男子卻微笑道:“救你的可不是我,而是她。”說著,把小姑娘讓了出來,還安慰她:“不是屍變,我給的丹藥能救命。”


    徐奇呆立當場。


    還真是小姑娘殺的人、救的他?可一個豆蔻之齡,連數都數不清,還擔心他屍變的小姑娘,怎麽會有那麽高的修為?


    徐奇覺得自己的世界觀正遭受嚴峻的挑戰。


    小姑娘聽了年青人的話,放下心來,也不覺得尷尬,從年青人身後走出,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驕傲的對徐奇道:


    “救你的人,正是本女俠。不過你不用謝,也不用問我的姓名,真正的俠客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從來不留姓名不圖迴報的!”


    說著,她抬頭看向年青人,眨著大眼睛問:“寧哥哥,那句話怎麽說來著,什麽十步千步,不留名的那個?”


    年青人笑道:“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小姑娘點頭如蒜,轉頭又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微抬下巴,卻故作淡然對徐奇道:


    “就是這樣。好了,相逢就是有緣,相散,相散......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就,就此別過了。”


    說著,小姑娘轉身就走,大步流星,瀟灑至極。


    徐奇:“.......”


    麵對眼前這樣兩個高人異士,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麽表情。


    小姑娘走出去好一段距離,忽然察覺到什麽,速速漸漸放慢,到最後不得不停了下來,迴過頭一臉沮喪的看著年青人。


    年青人一直停在原地,根本沒挪步。


    被這麽一拖後腿,她充大俠風範的努力,功虧一簣。


    “好了,知道你是大俠了,迴來吧,我還有事。”


    年青人招了招手,見對方有些垂頭喪氣,應該是覺得自己很沒麵子,便安慰道:“等到了文安縣,帶你去最好的酒樓大吃一頓。”


    小姑娘頓時眼前一亮,邁著小短腿快速小跑迴來,歡快地道:“要吃三頓!”


    “兩頓。”


    “成交!”


    徐奇驚奇道:“兩位要去文安縣?”


    年青人道:“順路去看看,或許可以幫幫忙。”


    徐奇大喜,納頭便拜:“多謝恩公!”


    他很清楚,文安縣的義軍,如果能得到對方的幫忙,戰鬥一定會順暢很多。


    “順手而為罷了,不必多禮。”


    徐奇難掩激動,再次道:“敢問恩公高姓大名?”


    年青人笑了笑:“趙寧。”


    徐奇陡然僵住,怔怔看了年青人好半響,才不可置信的結結巴巴道:“唐......唐國公?汴梁北麵行營大總管,趙......趙將軍?!”


    趙寧還未點頭,紅蔻已經被徐奇見鬼的樣子給逗樂,不由得雙手叉腰,仰天哈哈大笑,得意洋洋:


    “沒錯,正是趙氏公子寧,沒想到吧?嚇到了吧?現在你該知道,站在你麵前的,其實是天下最大的大俠了吧?哇哈哈哈哈......”


    趙寧:“......”


    徐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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