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四年,秋。


    河北,莫州,文安縣。


    黃昏時分,在碼頭做了一天工的徐奇,左手提著一尾新鮮的草魚,右手提著一個裝了些青菜的籃子,快步往家裏趕。


    他看起來隻有三十來歲,正是精力充沛的時候,但鋒芒內斂的眉宇間,卻藏著厚重的滄桑感,仿佛已經看遍了世間的苦樂哀愁。


    背後響起噠噠的急促馬蹄聲,徐奇主動讓到一邊,奔馳而過的一隊北胡騎兵,在經過他身旁時,馬蹄踩在水窪裏帶起不少泥水,飛濺在他的褲腳上。


    徐奇對北胡騎兵置若罔聞,對泥水也視作未見,等對方走了,他才繼續走到大街上趕路,眼中既沒有對北胡騎兵的仇恨,臉上也看不見半點兒倒黴的憤懣。


    秋雨過後的文安縣,天空一連兩日都是陰沉沉的,仿佛水窪裏的水不會幹透,便要迎來下一場連綿的大雨。


    下雨還是天晴,徐奇不在意,就像他不在意北胡甲士的馬蹄、街邊的泥水,他心裏想的隻有一件事:老母親一人在家,他得快些迴去,給對方做飯。


    在他眼中,天大地大,都沒有比不讓老母親餓肚子這件事更大的。


    轉過一個街口,徐奇卻停下了腳步。


    他麵前站著一個人,擋住了他的去路。


    對方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伸手請他進街邊的一家酒肆。


    徐奇沒有進酒肆的意思。


    哪怕對方曾是他的生死之交,而且臉上的笑意掩蓋不住急切。


    徐奇聲音平靜地道:“你們的事,我不會參與。人各有誌,勉強沒有意義。”


    壯漢眼中的失望肉眼可辨,很顯然,被如此拒絕已經不止一兩次。


    但這迴卻有不同之處,他喟歎一聲:“我要走了,你不幫忙便罷了,總得跟我喝一碗酒。不出意外,今日一別,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


    徐奇默然。


    壯漢惱火道:“當年在西域,你我也是並肩廝殺,一起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手足同袍,縱使如今物是人非,但你連一碗訣別酒都不肯喝了?”


    徐奇扭頭抬腳,率先進了酒肆。


    壯漢眼中的喜色一閃而過。


    在角落一張僻靜的桌子前坐下,徐奇將草魚跟菜籃子放好,壯漢從櫃台抱了酒壇子過來,還沒坐下,便迫不及待翻開桌上的陶碗。


    兩人一連幹了三碗。


    壯漢趁著兩人之間氣氛有所緩和,看著對方沉聲道:


    “這次的事,如果沒有你幫忙,我們很難做到,但隻要你出手,就一定能夠做成,為何就不能幫我一次?


    “大不了我不拉你入夥就是,做完這件事,你繼續過你的日子,我迴狐狸澱打我的仗......”


    徐奇搖頭,起身,提好菜籃子,頭也不迴的出了酒肆。


    望著他離去的背影,壯漢懊惱的重重一錘桌子。


    步入小巷,還未到家,徐奇便看見了一隊北胡甲士。


    從這隊北胡甲士麵前步履如常的走過,徐奇麵無表情的抬頭前望。


    家門前,有人等候。


    領頭的,是個北胡將領,看甲胄樣式,地位在千夫長之上。


    “徐奇,我們又見麵了。”氣質精悍、麵容兇惡的北胡千夫長,在看到徐奇時,露出了意味複雜的笑意。


    “為什麽要找我?”徐奇在對方麵前停下腳步。


    “區區一個文安縣,除了你,還有誰值得我特意拜訪?”千夫長笑得更加戲謔。


    徐奇道:“我早已離開軍伍,現在就是個平民百姓,隻想孝奉老母,娶妻生子延續香火。你若是沒事,還請離開。”


    說著,他從千夫長麵前走過,踏上門前石階,就要開門入內。


    “徐將軍!”


    千夫長的聲音陡然大了三分,語氣也帶上了三分威脅:“你當真以為,我會白跑一趟?”


    徐奇迴過身:“我從來就不是什麽將軍,就算是在西域軍中時,也不過一介校尉。”


    “可在我心中,你就是將軍。”千夫長伸手作請,不容忤逆,“請吧,徐將軍。我請你喝酒,就像在西域時那樣,不醉不歸。”


    徐奇定定看了千夫長兩個唿吸。


    “稍等片刻。”最終,徐奇還是選擇了屈服。


    現如今的河北地,沒有哪個齊人敢不買胡人的賬,更何況他隻是一介平民,而對方是千夫長之上的將領。


    無論在哪個時代,平民都不可能不買-官府的賬。


    哪怕這一年多來,河北地的北胡官吏、軍士,在蕭燕的整治下,已經很少欺男霸女、魚肉鄉裏,官與民算得上相安無事。


    進了家門,放下菜籃子,跟老母親說了一聲,徐奇再度出門。


    片刻後,徐奇跟北胡千夫長兩人,坐在了城中最大的一座酒樓雅間裏。


    “說吧,拖雷,找我究竟有什麽事。”徐奇沒動麵前的酒杯。


    拖雷看了看徐奇麵前的酒杯,不滿地道:


    “當年在西域,你我分食過一隻野狼,共飲過一囊清水,還在酒樓大醉過一場,怎麽如今連我一杯酒都不肯喝?”


    徐奇麵色黯然。


    當年作為府兵,於魏無羨麾下作戰,在西域跟天元大軍拚殺了好些年,立過不少戰功,之前那個壯漢,便是那時候的同袍。


    在一次野外遭遇戰中,徐奇率領的精騎,押運著糧草,跟拖雷帶領的遊騎,正拚殺得難解難分,不料遭遇了一股沙匪。


    彼時,徐奇還隻是一個都頭,對方也隻是百夫長,兩人都隻有禦氣境的修為,碰到那股一千多人的馬匪,境遇如何可想而知。


    在被馬匪圍在一座山頭,陷入絕境後,徐奇跟拖雷的人馬,不得不在事實上一起跟馬匪作戰。


    虧得是他倆命大,突出了重圍。


    但也被沙匪一直追殺。


    在那段時間裏,兩人起初是你死我活,有空就捅對方刀子。但因為一時誰也沒能奈何誰,殺了對方自己也必然重傷,逃不脫馬匪追擊,故而到了後來,便約定先殺馬賊再決戰。


    所謂分食一隻狼,共飲一囊水,便是發生在那時候。


    後來擺脫了馬匪的追殺,又在沙漠戈壁中艱難求存,兩人都是心神俱疲,差些沒走出來。


    曆經千辛萬苦,到了綠洲的一座小城外,互相確實決鬥了一場,但都累得倒下了也沒砍掉對方。


    再之後,頗有些惺惺相惜的兩人,一起喝了一頓酒,各自離開了。


    “我知道,最後那場決鬥,你沒盡全力,否則你不會累倒的那麽快。徐將軍,你我並肩作戰過,是從煉獄裏攜手爬出來的,咱們之間有情義,是也不是?”


    拖雷含笑看著徐奇,舉著酒杯等他。


    徐奇端起酒杯,一口氣喝幹。


    他道:“我是沒盡全力,你也一樣。相差無幾的修為戰技,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也必然重傷垂危,在西域那種環境裏根本活不了,走不迴軍營。


    “既然你我還算有舊,今日大醉一場未嚐不可。隻是從今往後,便不要再來找我了,我已不在軍伍,隻想過普通人的日子。”


    拖雷哈哈大笑。


    笑罷,他盯著徐奇,目露危險之色,眼神如狼一般:


    “像徐將軍這樣的人,要修為有修為,要才智有才智,當初在西域屢立戰功,沙場凱旋之後,自該鍾鳴鼎食、顯赫人前。


    “放著榮華富貴不要,封印修為,做一個普通人,日日為柴米油鹽發愁,在小官小吏麵前卑躬屈膝,被碼頭小人唿來喝去,你覺得我會信嗎?”


    徐奇苦笑道:“世事無常,免不得美人白頭英雄遲暮,虎落平陽龍困淺灘,有什麽是不能信的?”


    “徐將軍如此可憐?”


    拖雷嘿然一笑,“既然如此,作為故友,我幫你一把如何?如今的河北,是我天元王庭的天下,你來我麾下做事,我讓你做副千夫長,如何?”


    徐奇搖頭:“我說了,我隻想做個普通人。”


    拖雷眼神陡然變得銳利,殺氣流露:“寧願不要榮華富貴,也不肯幫我,是不是想反抗王庭?你跟狐狸澱的叛軍,是不是有來往?”


    徐奇抬起頭,直視拖雷,坦然道:“沒有。”


    拖雷微微一怔。


    以他對徐奇的了解,對方不像是在說謊。


    但很快,他輕笑一聲:“齊人有句話說得好,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胸懷利器殺心自起,徐將軍這麽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肯為我所用,那麽......”


    說到這,他惡狠狠的盯著徐奇:“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


    城東一家簡陋的客棧裏,前不久見過徐奇的壯漢,敲響了一個房間的門。


    進了門,裏麵的人立即問道:“怎麽樣?他答應了沒有?”


    在四雙眼睛的注視下,壯漢走到一邊坐下,“沒有。”


    “這......這簡直是不可思議!你不是說徐奇是軍中校尉嗎?他在西域就跟北胡作戰多年,怎麽現在眼睜睜看著山河淪陷,卻不肯顧及家國大義?”


    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急切的問。


    壯漢長歎一聲,“他也有他的苦衷。”


    “什麽苦衷?想做一個普通人的苦衷?”


    壯漢看了看中年男子,眼神複雜:


    “一個在西域屢立戰功,官至都虞候,再進兩步就是一營主將的悍將,迴家省親之後,卻再也不願迴軍伍,連官職富貴都不要了,隻想做一個普通人,是有原因的。”


    “到底是什麽原因?什麽原因能讓一個沙場百戰的悍將,連忠君報國都不顧了?”


    “忠君報國?”壯漢苦笑不已,“徐奇......他對這個國家已經失望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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