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來,趙寧一直是隱忍不發。


    兵曹主事的樣子趙寧看到了,對方說的話趙寧也聽見了,但他並沒有處置對方。


    水至清則無魚,兵曹主事這種官吏太多了,趙寧可以換掉整個倉曹,卻不會將整個鄆州刺史府都換掉。


    他倒不是忌憚皇帝怎麽看他,朝廷怎麽議論他,而是還要考慮整個鄆州戰區的官吏心理——鄆州戰區包括好些個州縣,鄆州城隻是核心地帶。


    刺史府官員但凡是能堅守崗位不耽誤正事,趙寧也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戰後再做處理。


    兵曹主事的言行心理,體現的正是眼下整個官場的風氣。


    但凡手中稍微有點實權的官吏,就絕不會兩袖清風,吏治早已在繁華盛世之下財富海洋的浸泡中爛了,有權就必然有錢。


    朝廷撥下的用於實事百姓的款項,無論是賑災款還是修路款,能有半數用到實處,那就是官吏們格外清廉;


    官府從民間收取的各種財富,無論正規稅賦、地方巧立名目的苛捐雜稅,還是百姓捐獻,官吏們隻通過各種手段、暗箱操作截留一半,那也是對得起良心。


    就更不必說商賈賄賂,地方勢力四時八節的孝敬,以及貪贓枉法所得。


    上到朝堂上的重臣,下到州縣官府的差役,早已習慣了通過灰色收入,讓自己腰纏萬貫。本朝一百多年,曆史一千多年形成的堅固群體意識,不是趙寧一朝一夕能夠改變的。


    他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跟大齊皇朝的整個官場為敵,他所能做的,不過是整頓二字,而非徹底改變。


    一品樓青衣刀客這些年的行動,僅僅是讓官府不敢明著魚肉鄉裏、草菅人命而已,不可能深入官場內部去徹底改變吏治麵貌。


    但在這非常之時,憑著一腔報國大義,不計個人得失來助戰的青壯民夫,在付出汗水與熱血時遭受的對待,仍是讓趙寧無法容忍。


    這些時日,趙寧跟狄柬之對鄆州刺史府的整頓,成效是明顯的,至少現在文官們不敢貪贓枉法了,還得堅守崗位辦事。


    如兵曹主事,也僅僅敢心懷怨忿,在表現自己的特權時,雖然嘴上說得硬氣,卻不敢擅離職守,還得實際時時擔心狄柬之來查。


    可眼下看來,文官們是基本守規矩了,軍隊卻因為沒有被整肅,依然沿襲著往日舊習。


    整個皇朝是一個整體,官場風氣壞了,必然不僅僅是地方州縣跟朝堂的文官貪贓枉法,軍隊也必是同樣如此。


    “我記得刺史府有明令,每日給青壯民夫的夥食必須得是幹飯配醃菜,蒸餅管飽,每三日還得提供一頓肥肉,為何現在隻是稀粥搭配一個蒸餅?”


    趙寧忍著怒氣,決定先盡量全麵了解情況,這便走到放飯的棚子,跟看起來像是頭頭的夥夫搭起了話。


    夥夫頭頭抬頭看見趙寧,先是怔了怔,沒有其它原因,就是眼前的人麵容太過俊朗氣質太過出眾了些,恍若不染塵埃的仙人。


    但隻是一個愣神,他便在趙寧的修為秘法暗示下,覺得眼前的年輕人,不過就是個刺史府小吏,這便正常的接了話,撇撇嘴又憤懣又不屑的道:


    “上麵說了,鄆州接下來有大戰,不知要打多久,各種物資包括糧食在內,都得精打細算作長遠考慮,所以飯食就這麽些!”


    這話聽著有道理,實際不過是一派胡言,人都吃不飽仗還怎麽打?壞了人心哪裏還有長遠?再者,因為早有準備,鄆州並不缺糧食。


    趙寧道:“我看民夫們都吃不飽,力氣全無,做事總是沒有精神,磕磕絆絆得不少,還要被軍校鞭打,這不是長遠之計。


    “為何刺史府的明令這裏不聽?是不是這裏的軍校貪墨了糧食?”


    夥夫頭頭哂笑一聲:“刺史府?刺史府管得了民夫管不了軍營!至於貪墨,我反正沒看到,也沒聽說,想來是沒有。趙總管的軍令很嚴,誰敢在這個時候貪墨?”


    問完了夥夫,得到了能得到的答案。


    他又探查了一番營地,最終弄明白了,這裏的軍校的確沒有貪墨之事,倉庫裏糧食不少,但就是沒有用到民夫的夥食上。


    這讓他心中的殺氣愈發濃鬱。


    很顯然,這裏的軍校在做一件損人不利己的事,他們不給民夫好的夥食,自己並不能從中得到好處,但他們偏偏這麽做了!


    這隻能說明一個問題,這些軍校也如兵曹主事一樣,因為趙寧、狄柬之整頓官場損失了收入,心中有怨忿,這便把火發泄在民夫身上,不給他們好吃,還要鞭打他們!


    正因為他們沒有貪墨,即便是上麵查問起來,他們也沒有罪責,說不定還能落個精打細算,有長遠目光的好評。


    軍校心腸壞到這種程度,人性醜陋到這步田地,讓趙寧怒不可遏。


    有權力的人,已經習慣坐擁高人一等的特權,對下麵的唿來喝去擺弄威風,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享受別人不能享受的尊榮,已然近乎是他們的人生信仰與意義!


    “既然我們沒有好處可拿,憑什麽還讓下麵的人舒服?我們沒了銀子進賬,過得不如平日,下麵的民夫卻能吃飽吃肉,過得比平日裏好,憑什麽?!”


    就在這時,趙寧憑借王極境的強悍感知能力,聽到遠處有人說出了這樣的話。他循聲去看,就見兩個軍校正湊在一起,對著被抽打的壯漢等人指指點點。


    他們的眼中,有著另類的快意之色。


    前兩年,趙寧聽說過一件事,某地因為沒能評上朝廷的道德模範州縣,官員們損失了利益,便將在街上推板車的婦人抓了起來,讓她當著滿城的人道歉。


    眼前所見,與前兩年所聽聞的這件事,毫無二致。


    趙寧看到的東西夠多了,了解的事情夠全麵了,他縱身而起,躍到最高的屋頂上,俯瞰四方,王極境中期的修為氣機不再隱藏,潮水般席卷營地!


    整座營地內外,乃至附近的城牆、坊區,成千上萬的軍士、民夫與百姓,陡然感受到烈日灼身,如被天外巨獸盯住,心頭沉得讓他們直欲下跪。


    霎時間,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看向屋頂。


    他們看到了眉宇凜然的汴梁北麵行營大總管。


    有見過趙寧的,連忙見禮:“拜見趙總管!”


    起初絕大部分人還沒反應過來,在接二連三的人拜下後,餘者全都反應過來,抽打民夫的軍校住了手,指指點點的軍校連忙行禮:“拜見趙總管!”


    民夫青壯們,也無不是連忙下跪。


    掃了一眼一群群跪拜下去的軍民,趙寧眉眼肅殺:“都起來!營中主將何在?”


    一名身著錦衣的中年將領,剛從屋子裏跑出來,還沒來得及拜下,聽到趙寧淩厲的聲音,抬頭看見趙寧不善的麵容,不由得心頭一跳,顫抖著迴答:


    “末將劉泉,聽候大總管差遣!”


    趙寧揮手一招,那個之前鞭打壯漢等民夫的軍校,就從人群中不由自主的飛了出來,冬瓜一樣重重砸在劉泉腳前,摔得眼冒金星嘴角溢血。


    “本將問你,你營中軍校肆意毆打民夫,你可知曉?”


    趙寧俯瞰著劉泉,聲音冰冷,“若是知曉,為何不製止?若是不知,你這個主將是幹什麽吃的?!”


    劉泉有意辯解,但隻是看了趙寧一眼,便感覺心髒要跳出嗓子眼,巨大的修為威壓,帶給了他無邊的恐懼,讓他根本無法跟趙寧對著說話。


    “末將失職......請將軍責罰!”劉泉低頭認罪。


    趙寧再度一招手,之前在遠處看好戲,還出言不遜兩個軍校,同時飛起並且摔在了劉泉腳前,這兩人摔得口吐鮮血,卻是一臉迷茫,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你身為都指揮使,掌管一營,手下軍校卻以欺壓百姓為樂,你這個將軍是怎麽當的?又該當何罪?”趙寧再問。


    劉泉雙腿一軟,普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末將有罪,大總管息怒......”


    趙寧不理會他,伸手一招,棚子裏的粥捅便穩穩落在了劉泉麵前:


    “本將早就說過,要善待城中百姓,尤其是助戰青壯。狄大人也有令,要給民夫幹飯蒸餅管夠,你無辜克扣民夫夥食,意欲何為?!”


    劉泉已是戰戰兢兢,說不出話來。


    “既然你無話可說,那便不怪本將軍法無情,來人,將劉泉在內的這四人砍了,傳首各營!叫所有將校都看看,這就是違背本將軍令的下場!”


    趙寧長袖一揮,下達了不容置疑的軍令。


    此言一出,營中將士莫不錯愕非常。


    劉泉慌得連連磕頭求饒,額頭都破了,也沒見趙寧有任何留情的意思,眼看不知從哪裏飛躍出來幾個青衣修行者,就要將他拿下。


    死亡危機麵前,求生欲讓劉泉情緒失控,猛地一下跳了起來,挺著胸膛直視趙寧,咬著牙不服道:“大總管憑什麽斬末將?末將的確失職,但罪不至死!


    “軍校鞭打民夫,是因為民夫做工不力,民夫夥食不好,也是為了盡可能節約軍糧,作長遠打算!


    “大總管如此便要斬殺末將,這是濫殺,末將死則死矣,隻怕三軍將士不服!北胡大軍兵臨城下,大總算如此作為,就不擔心接下來的戰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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