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


    天子行宮裏已經沒有天子,現在這裏唯一的主人是皇後。


    皇帝到了汴梁後,一直是在勤政殿舉行朝會,如今皇帝不在了,皇後主持大局,便將議事的地方也選在勤政殿。


    隻不過那張龍椅皇後沒有去做,她在地台上的龍椅側前方,擺了一方小案,就坐在這張小案後,跟站在殿中的文武大臣策對。


    晨陽從殿門外投進來,在大地上鋪開一道方形地毯,或主動或被迫留在汴梁的皇朝重臣,分作兩班立於這道金色的地毯邊。


    望著龍椅前那個身著皇後袍服,眉眼肅穆正襟危坐,充滿華貴之氣的嬌小女子,不同人心中的滋味也有所不同。


    跟很多皇朝一樣,後宮不得幹政是大齊祖製,在宋治之前,這條祖製是鐵律,不曾有人違反過。但規矩既然是人定的,人自然也能改。


    自從前幾年內閣建立,趙玉潔充任崇文殿大學士,在事實上主事內閣,以女兒身向整個皇朝發號施令後,規矩就變了。


    不過,就算是深受皇帝寵信,被皇帝當作刀子用的趙玉潔,也隻能在崇文殿召見內閣大臣,未曾踏足過舉行朝會的大殿。


    而今日,皇後趙七月,就在天子龍椅前設案,直麵文武百官。


    參知政事孔嚴華,看了看身旁的宰相陳詢,見對方一臉正氣,得意幾乎掩藏不住,不由得沉下了目光。


    趙玉潔主事內閣時,孔嚴華是內閣頭號實權大臣。宰相空有其名,不過是應聲蟲而已,大小事務基本都不敢跟他爭論。


    彼時,出身寒微,作為皇帝傳聲筒的趙玉潔,主事內閣的最大緣由跟目的,就是扶持寒門打壓世家。那幾年她做得不錯,成果非凡。


    朝野的明眼人都知道,趙玉潔主事內閣這件事,本身就標誌著寒門如日中天,世家備受擠壓、艱難求存。


    但是現在,出身趙氏的皇後坐在了地台上,俯瞰群臣。她代表的隻可能是世家利益,這給孔嚴華一種非常不妙的感覺:時局變了。


    大勢可能也要隨之改變!


    這個念頭剛剛浮現,孔嚴華後背就生出了一身冷汗,眼前的景象可不是一個好兆頭,也不是他這個寒門官位最高的大臣,所能接受的局麵。


    作為皇帝的心腹爪牙,這些年來,孔嚴華手上沒少沾世家官員的血淚。


    雖然有陳詢這個宰相在前麵頂著,吸引世家的注意力與仇恨,但如果形勢顛倒陳詢洗白了,他就會成為眾矢之的。


    世家的怒火一旦發泄,他必然是首當其衝!


    想到這裏,孔嚴華又驚又急。


    就在這時,皇後開口了。


    “汴梁距離楊柳城不過百裏,北胡大軍攻占楊柳城後,兵鋒必然直至汴梁城。如今陛下不在,本宮雖然迴來了,軍心民心受到的影響依然存在。


    “這個時候,若是讓北胡大軍徑直兵臨城下,無論是對中原戰局還是對軍心民心,都是不小打擊,也不利於往後的戰事。


    “故而本宮決定,主動出擊,派遣一支精銳部曲,給予來襲的北胡大軍迎頭痛擊!上則求阻其兵鋒,而後調兵遣將圍殲之,下則求小勝一場,振奮人心。”


    趙七月語調沉緩的說到這裏,如劍的目光在群臣身上掃過,沒有任何感情的問:“爾等都是皇朝重臣,對軍國大事有進言之職,本宮此議誰有不同意見?”


    這個決定事關重大,而且出乎很多人的意料,滿殿數十名大臣顯貴,立即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陳詢不顧眾人在說什麽,第一個大聲表明了自己的立場:“皇後娘娘所言甚是,臣願讓犬子率領家族修行者,襄助汴梁駐軍出戰!”


    此言一出,眾臣不由得都看向他,眼神各異,有些寒門官員不乏鄙夷之色。


    陳詢站得筆直,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


    他根本不在意別人怎麽想。


    自從趙七月到了汴梁,在城頭初步威服了駐軍,讓百姓不複再衝擊城門出逃,展現出了統領大局的能力,他就決定唯皇後馬首是瞻。


    陳氏早已成為眾矢之的,既不容於世家,又被寒門看不起,皇帝又靠不住,現在唯有抓緊機會,抱緊趙氏這棵大樹,他才能給陳氏求一個未來。


    國戰到了今日,趙氏的份量與實力,以及展露出來的底蘊與強悍,陳詢不是瞎子,怎麽會看不出來?


    陳詢現在關心的不是群臣怎麽看他,而是皇後給不給他,給不給陳氏一個改換門庭、重新來過的機會!


    這是他最忐忑的地方。


    隻有皇後願意用陳氏的人,陳氏才能做事立功;若是皇後不願用陳氏,陳氏就隻有衰沉這一個結果。


    平心而論,陳詢明白,皇後其實沒道理用陳氏。


    自從做了宰相,他便成了皇帝鷹犬,整個陳氏都在為皇帝打壓世家、中央集權加強皇權,而對世家多加迫害。這些年造了不少孽,留下了種種血債。


    世家是怨恨陳氏的,皇後為了團結其它世家,當然要照顧世家們的心情與利益訴求,這個時候打擊陳氏,才是迅速斬獲其它世家擁護的不二法門。


    所以陳詢雖然第一個開口擁護皇後的決策,並擺出了不懼外物,隻是效忠皇後的態度,但他心裏卻是七上八下,恐懼得很。


    這一刻他默默屏住了唿吸,靜等皇後的答複。


    陳氏的興衰榮辱,全在皇後一念之間,全靠皇後接下來的一句話!


    就在陳詢頭懸利劍、如坐針氈的時候,皇後還未開口,孔嚴華站出來說話了,他的聲音很響亮,音調並不比陳詢小多少:“皇後娘娘,臣有異議!”


    “哦?”


    趙七月淡淡道:“說來聽聽。”


    孔嚴華言辭鑿鑿:“皇後娘娘想要主動出擊,臣以為不妥,天元可汗修為高絕,幾乎沒有敵手。


    “雖然眼下他沒有再露麵,但若是大軍出動與北胡軍交戰,一旦天元可汗出現,那大軍就隻有全軍覆沒這一個下場!


    “皇後娘娘,汴梁是中原核心,不容有失,臣認為,據城而守才是上佳之選!”


    這番話說出來,不少大臣都是點頭,包括一些世家官員,都覺得這是穩妥之策。


    就在下一個寒門官員,要站出來附和的時候,趙七月已經神色不悅的道:


    “本宮已經說過,元木真去了晉陽,而且必然會被擊敗,難道你覺得本宮是在戲言?”


    孔嚴華臉色變了變,作勢低頭,表示不敢指摘皇後,但態度依然堅定:“臣不敢。隻是形勢不明,臣以為......”


    “孔大人!皇後娘娘已經有了決議,你為何執意不肯聽令?軍情如火,豈容你在這裏賣弄口舌、貽誤戰機?”


    陳詢這時候忽然出聲,打斷了孔嚴華的話,他向皇後拱手:“皇後娘娘,臣請出戰,跟北胡大軍不死不休!”


    被陳詢當眾如此喝斥,孔嚴華頓時大怒,指著對方的鼻子就要反擊。


    皇後如何決策,決策是不是對的,孔嚴華並不在意,他的立場很明確:皇後指動他就要往西,皇後指西他就要往東,堅決跟皇後唱對台戲。


    這不是他失心瘋,而是站在寒門與世家相爭的立場上,根據這些年來寒門跟世家鬥爭的一慣作風,必須要如此。


    身為參知政事,孔嚴華當然知道,內部團結上下同心,更有利於國戰大局,可摒棄前嫌攜手作戰這種事,說起來理所應當,做起來卻沒那麽簡單。


    今日一旦讓皇後的意誌,在群臣中暢通無阻,成為汴梁的聖旨,可想而知,在往後的過程中,皇後必然利用這種威信,大肆重用、扶持世家力量。


    那樣一來,就算是國戰勝了,寒門被世家壓得抬不起頭,以寒門跟世家相爭多年的仇隙,以他孔嚴華在寒門中的地位,還能有什麽好下場?


    他必須阻止這種局麵出現!


    退一步說,就算讓皇後來汴梁是皇帝的意思,是皇帝本身就有借助世家力量,倚重世家力量的打算,孔嚴華也不會改變自己的行事思維。


    他的確是皇帝的爪牙,是皇帝的走狗,但他之所以成為皇帝的鷹犬,根本出發點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眼下的爭鬥,事關寒門整體利益,關乎自己的身家性命、命運前途,皇帝的意思又算什麽?


    莫說皇帝沒有明旨,讓他唯趙七月馬首是瞻,就算有這個明旨,他也會陰奉陽違!


    在大齊皇朝內部,世家寒門之爭,早已水火不容,這是大勢。


    在這個大勢下,無論是誰,一旦有了身份有了立場,就是洪流中的一根浮萍,身不由己,所有的選擇都隻能跟陣營利益掛鉤,無關個人品性與道德。


    “諸公的意思,本宮都清楚了,現在不必再多言。”


    趙七月揮了揮衣袖,製止了孔嚴華想要說話的意圖,她看了陳詢一眼:“宰相一心為國,忠勇可嘉,既是如此,便讓陳安之帶人出戰。”


    陳詢大喜過望,顧不得失態,連忙拜伏於地,“皇後英明!謹遵娘娘軍令!”


    孔嚴華眼神低沉,恨意浮現,皇後的態度如此強硬,讓他感受到了莫大威脅。


    殿中的其他大臣,無論是世家顯貴,還是寒門官員,雖然都止住了說話的心思,但腦子裏的想法卻是各有不同。


    唯一相同的是,在元木真這個天人境依然存在的情況下,對皇後執意派遣精銳出戰的決策,大家都感覺不好。


    即便是將門韓式的韓術,也認為皇後的這個舉動,是立功過於心切,太著急豎立自己的威望了,必然貽害全局,對汴梁和中原戰事造成莫大損害。


    他之所以沒有直言進諫,不是忌憚皇後的權威——在今日之前,眼前這位皇後並無多少權威可言。


    稍有身份地位的人,哪個不知皇後無子?不知皇後不受皇帝待見?若不是國戰爆發,這個時候皇後很有可能都被廢了!


    韓術不動,是因為內心也有一絲奢望:萬一趙氏真在晉陽擊敗了元木真呢?


    群臣怎麽想,趙七月眼下並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了殿中的防禦使等武將身上:“誰願率部出營,迎戰北胡大軍?”


    這個問題一出來,殿中頓時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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