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


    烈日墜地,天地皆金的場景中,一波又一波滾滾的真氣潮浪,從半空呈圓球狀,向四麵八方猛地蕩開。


    城中頓時飛沙走石,磚瓦橫飛當空,各種物件被震得砸在各處,不那麽堅固的屋舍,房梁都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


    城中的軍民被金光暫時奪去了視野,什麽都看不到,當陣陣攝人心魄的氣爆聲傳來時,他們一片一片被掀翻在地。


    隻有修行者能夠勉強站穩腳跟,但修為低下的也是左搖右晃,猶如狂風暴雨中的雜草,讓人擔心他們會不會像蒲公英一樣被吹散。


    婦人驚慌的叫聲,小孩子淒厲的哭聲,還有各種唿喚聲、咒罵聲,夾雜在山崩般的氣爆聲裏,清晰可聞。


    對汴梁城的人來說,這是人生中的漫長一刻,恍若置身看不到黎明,而又可以吞噬他們生命的黑夜。


    不知過了多久——在絕大多數人的感受中,那是長到讓他們絕望的時間,但一些大修行者則能清楚分辨,這隻是片刻間——一浪蓋過一浪的氣爆聲終於消失。


    隨之消散的,還有遮天蔽日的金芒。


    等到大家差不多能夠視物的時候,都在第一時間把目光投向了半空


    他們想要知道,強悍如神的天元可汗,是不是已經被殺了;那覆蓋方圓百十裏範圍的血色蒼穹,是不是已經重新變成了青天白日。


    他們心口一緊!


    血色蒼穹已經消失。


    但長天下浮空而立,俯瞰眾生的天元可汗依然在!


    眾人又連忙看向行宮方向。


    一顆心懸在嗓子眼。


    皇帝依然在行宮上空,而且身後還有數名王極境,傳國玉璽也在他手中。不過傳國玉璽上的光芒,卻已經隻有胡瓜大小,不複之前可吞天地的氣勢。


    無論修行者還是普通軍民,眼下都是一頭霧水,驚疑不定,不知道這算是誰贏了誰輸了,無法預料他們接下來的命運。


    終於,他們聽到有人開口了。


    這話音讓他們的心神情不自禁都被吸引,一個個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唿吸。


    說話的是天元可汗,他淡淡道:“宋治,你現在總該知道,天人境到底是什麽存在了。朕還是那句話,投降,朕免你一死。”


    聽到這話,汴梁軍民無不是心頭大駭。


    這豈不是說,宋治沒能奈何天元可汗?


    “休想!”


    宋治從牙縫裏擠出這兩個字,“元木真!你的領域已經被朕擊破,事到如今,還敢妄自尊大?”


    天元可汗輕笑一聲:“沒了領域,朕依然是天人境,就算不用言出法隨的手段,隨便抬抬手指,你也隻能灰飛煙滅。”


    聽到這裏,汴梁城中的不少修行者都反應過來。


    原來之前那覆蓋百十裏範圍的血色蒼穹,便是天元可汗的領域,言出法隨的手段,隻能在領域範圍內使用,而一旦領域消失,這手段也就失效了。


    對天元可汗而言,這是莫大的實力削弱。


    但僅憑這些,還不足以讓人心生多大的希望。


    畢竟汴梁城的這些王極境修行者,領域在之前也被天元可汗擊破了,無論他們還是天元可汗,短時間內都無法聚集力量重開領域。


    同樣不能發動領域之力,天元可汗畢竟是天人境,而在汴梁城中,連一個王極境後期都沒有,誰還能對他產生威脅?


    宋治的臉色陰晴不定。


    事實的確如天元可汗所言,他即便是利用傳國玉璽的力量,給了天人境的天元可汗以重創,但修為實力的差距,仍是讓他沒有勝算。


    沒有勝算,就意味著要敗,要亡!


    千鈞一發之際,宋治忽然發出一聲低吼:“帶上來!”


    汴梁齊人聞聽此言,以為宋治還有其它壓箱底的秘法,無不是精神一振,心中再度燃起了一抹希望之火。


    被帶到宋治身邊的,是一個人。


    一個許久不見,快要被齊人忘記的人。


    天元王庭太子——蒙赤!


    早在鳳鳴山之役後,天元王庭為了隱藏自己向大齊發動國戰的意圖,表示自己對大齊皇朝的敬畏之心,讓蒙赤到了燕平做人質。


    太子是儲君,事關國體與社稷未來,乃君王之下第一人,從古至今,質子都是讓君王的普通子嗣出麵,從來沒有讓太子做人質這種事。


    天元可汗讓蒙赤來了燕平,的確在當時消弭了宋治跟大齊朝廷,對他們的一部分戒心。


    隻不過,當西域戰爭爆發,天元部族在幕後指使西域諸國,反抗大齊的陰謀,成為大齊朝廷心照不宣的共識,蒙赤也就被關進了大獄。


    國戰爆發至今,很多人都以為,蒙赤已經被宋治斬了腦袋。


    沒想到他還活著。


    此時的蒙赤,披頭散發、瘦骨嶙峋,臉上沒有半分血色,氣息萎靡的像是將死之人。


    可見今日之前,他是受盡了折磨,那被衣衫遮住的身體,也不知成了怎樣的淒慘模樣,渾身上下是不是還有一塊好肉好皮。


    乾符七年,天元可汗一聲令下,他便孤身到了敵國京師,在天元王庭已經決議,再過幾年就對大齊開戰的情況下,他無疑是被當作了棄子。


    原本天賦絕倫,能夠輕鬆成就王極境後期,繼承天元可汗之位,號令千萬裏之地的太子,如今淪落到了人不人鬼不鬼,連乞丐都不如的境地。


    他心裏對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元木真,理應心懷怨忿。


    滔天的怨忿。


    但在這一刻,再見到天元可汗,看到對方猶如天人一般,在長天下俯瞰眾生,蒙赤卻麵泛紅光,原本渾濁的雙目,爆閃出令人心悸的精芒。


    他以手撫胸,彎腰行禮,舉止雖然艱難,每一分都牽動傷勢,引發讓他五官扭曲的劇痛,但他的動作卻一絲不苟,低頭道:


    “臣,孛兒熾君·蒙赤,參見大汗!”


    見到自己的嫡長子,元木真的眼神終於有了一絲變化,蒙赤現在是什麽狀態,遭受了怎樣的待遇,他一眼就能看個十成十。


    “蒙赤,你的任務完成了,完成得不錯。”元木真正色說出了這番話。


    蒙赤渾身一抖,再抬起頭來時,眼中竟然滿是淚光,那股自豪的氣息,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受得分明。


    仿佛對他來說,能夠得到天元可汗的認可,他這一生就充滿了意義,縱然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值了。


    這說明在他心目中,天元可汗壓根不是人,而是神。是他頂禮膜拜,發自內心尊崇了數十年的神!


    宋治把蒙赤揪出來,可不是想看這副父慈子孝的畫麵,當然,對方如此父子情深,倒是讓他心頭暗喜。


    這意味著他接下來的計劃,很有可能成功。


    哢擦,宋治一腳狠狠踹在蒙赤的膝蓋上,將對方的膝蓋骨踹得粉碎,在對方痛得五官抽搐往下一跪的時候,宋治一把揪住對方的後衣領。


    拿劍橫在蒙赤的咽喉前,宋治狠戾的盯向元木真:“今日一戰,你我勝負參半,若是你接受的這個結果,就立即退走!否則,朕便讓他腦袋搬家、粉身碎骨!”


    說到這,宋治冷笑不迭:“縱然你是天人境,也不可能將一堆死肉拚成一個大活人吧?”


    這一刻,宋治頗為慶幸,之前沒有因為惱火,而將蒙赤殺了泄憤,要不然,今日就沒了拿蒙赤威逼元木真的機會。


    蒙赤為天元王庭付出了那麽多,吃了那麽多苦頭,要是現在死了,元木真何以向天元部族交代?


    更何況他們父子情深,元木真對蒙赤不能不心懷歉疚,今日為了保住蒙赤的性命而退走,也是情理之中。


    宋治深知,他今日不能敗,同樣不能離開汴梁。


    他已經丟了燕平,若是現今連汴梁都丟了,他這個皇帝豈不是成了喪家之犬?還有什麽威嚴可言?還如何號令天下,令天下軍民敬畏臣服?


    倘若他真的被迫逃離汴梁,天下人便會認識到,他們的皇帝根本不是天元可汗的對手。


    而大齊的皇帝,本該是天下最強存在的!這個落差一旦出現,各方豪強、地方修行者都會對他對大齊失去信心。


    屆時,元木真的天人境之威,就會成為籠罩在所有齊人心頭的陰影,成為懸在所有大齊軍民頭頂的利劍!生死選擇麵前,天下齊人會怎麽做?


    國戰將沒法再正常進行。


    所以宋治今日絕不能敗,哪怕用蒙赤的性命作為要挾,他也必須讓元木真退走。


    “宋治,虧你也是南朝之主,用這種上不來台麵的手段,不覺得太過跌份?”元木真麵沉如水。


    如果他的領域沒有被傳國玉璽給破了,他隻需要用言出法隨的手段,就能讓宋治的劍脫手並且救下蒙赤。


    但是現在,就算他是天人境,也沒法在宋治動手之前,從對方劍下保住蒙赤的性命。


    宋治麵色猙獰,眼中交織著羞愧、痛苦、憤怒等種種情緒,一字字道:“對付你這種蠻賊,朕用什麽手段都不過分!元木真,立刻退走,否則,朕必殺蒙赤!”


    氣氛在霎時間緊繃到了極點。


    汴梁城的齊人,上到宋光義這種王極境,下到普通百姓,都緊張萬分的注視著宋治與元木真——他們都希望元木真會乖乖就範,讓汴梁得以保全。


    但元木真到底會如何選擇,他們沒有把握,是以都忐忑到了極致。


    一瞬間,天元可汗麵上所有的喜怒之色全部消失,他的目光落在了狼狽不堪的蒙赤身上,再也沒有任何感情,“蒙赤,你可知道自己現在該做什麽?”


    接觸到天元可汗的眼神,被符劍橫在脖頸前的蒙赤,對劃破皮膚的劍鋒恍若未覺,反而忽然露出了笑容。


    這笑容純真自然,發自內心,本不該出現在他這種身份、這種年紀的人身上。


    他遙望著千步之外的天元可汗,目光恍惚,似乎沉入了某種迴憶中,又像是受到了某種至高無上的召喚。


    那一瞬間,蒙赤仿佛迴到了孩童時代。


    身在窮困弱小的部落中,他看到的是破舊的矮小氈帳,與食不果腹衣不蔽體的族人;每年寒風襲來大雪降臨,都會有成群的老人小孩成為僵硬的屍體。


    直到那個男人,終於結束閉關,從帳篷裏走了出來。


    他就像是太陽,照亮了破舊的部落,他就是戰神,一次出動,就帶迴了數不清的食物、衣服、奴隸。


    弱小的部落,就像是上輩子的記憶,久遠模糊。


    但蒙赤不會忘記,在他饑腸轆轆的依偎在母親懷裏,感覺天地山川都開始搖晃、夢幻的時候,那個男人帶著奴隸隊伍滿載而歸時,騎在戰馬上高大如山的身影,帶給他的震撼。


    蒙赤又仿佛看到了十年之後,那個男人身披皇袍,高居中原皇城的皇位上,麵對朝滿殿的王公大臣,麵目威嚴顧盼自雄的模樣。


    從他的角度望出去,大殿前煌煌大道重重宮門之外,是天元族人統治的繁華城池,與望不到盡頭的錦繡天下。


    而他,天元王庭的太子蒙赤,將會有一座屬於自己的豐碑,永遠立在皇城大門前,讓世世代代的天元族人,都銘記他的故事與犧牲,讚頌他的大義與英勇。


    屆時,所有人都會說虎父無犬子,都會說他沒有辜負自己太子的身份,都會說他沒有拖天元可汗的後腿,都會說他是整個部族、帝國的英雄!


    種種畫麵交替閃爍間,如沐聖光的蒙赤,用天元部族的話笑著對天元可汗道:


    “父親,這輩子能做你的兒子,是我最大的榮耀。”


    宋治沒聽懂這句話。


    但他發現了不對。


    他想阻止。


    可已經遲了。


    蒙赤用盡殘敗之軀中僅剩的微末力量,控製著脖子迎著劍鋒狠狠一轉!


    血湧,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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