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


    作為皇朝東京,汴梁城中自然有專門的天子行宮,所以宋治到了這裏,完全不必征用誰的府邸,也不用臨時搭建宮殿。


    就連三省六部的衙門,哪怕地方相比燕平小一些,也能在短時間內協調到位。


    如果隻看這些,宋治到了汴梁,跟在燕平區別不大。


    現在宋治召集大臣議事,殿中動輒就是十多人,三省六部的重要官員無不到場,世家寒門的大人物齊聚一堂,原先的內閣雖然職責猶在,並未被廢除,但而今已經形同虛設。


    這是世家願意看到的,甚至也符合一些寒門誌士的期望。


    加強中央集權跟加強皇權雖然被綁定在一起,但追根揭底還是兩碼事。


    寒門中多的是像唐興、孔嚴華這種,甘願把自己賣給皇帝的人,但也有如張仁傑、狄柬之這種,不想看到皇權失去控製,夢想著君王與士大夫共天下,內心抵觸內閣的誌士。


    “十月以來,北胡逐步攻占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平原地帶的城池津要,時至今日,北胡頻頻在黃河北岸飲馬,其先鋒更是在搜集船隻,準備攻打鄆州等地。”


    魏無羨向在座的袞袞諸公通報最新戰況,“據報,北胡右賢王部,眼下正在迴調兵馬向太行山逼近,不出意外,他們下一步的目標,就是攻占三晉徹底據有河北之地!


    “一旦讓北胡得逞,接下來他們既可以避開我們重兵布防的鄆州,從澤潞進入中原,也可以從孟津進入關中,占據長安進而入漢中、蜀中、隴右,黃河天塹就擋不住北胡精騎!


    “臣認為,絕不能讓北胡大軍攻下三晉大地,趁現在雁門軍戰力尚存,朝廷應該全力支援雁門軍,務必保證晉陽不失!


    “隻要晉陽在,朝廷在河北就有可以唿應的強軍,北胡就得不分兵作戰,這對接下來的戰爭無疑大有裨益。”


    聽魏無羨說完,宋治頗為讚許的點點頭。


    形勢就是這樣簡單,明眼人一看就清楚。


    “侍郎所言確實不虛,但趙北望在奏折中要求的,卻是可以自主協調晉地軍政要務!這是什麽?這是在向朝廷索要三晉軍政大權!


    “他想要節製晉地所有兵馬也就罷了,畢竟大戰在即,但他連晉地民政都想插手,這是想要列土封疆不成?”


    參知政事孔嚴華將問題的關鍵之處捅了出來,他明顯反對趙北望的要求,“國戰麵前,需要的是眾人一心為公,像這種打著戰爭旗號,謀取私利的行為,朝廷絕對不能姑息!”


    魏無羨虎目一瞪:“這怎麽就是謀私利了?


    “本朝開國之時,在各方征戰的行軍大總管,就有在戰時統領一方軍政大事,以確保能夠匯聚所有力量,保障大軍戰爭所需與征戰勝利的權力。到了孔大人這裏,這種正當要求怎麽就成了謀私利?”


    孔嚴華冷哼一聲,“侍郎說的是開國之初,而不是現在!


    “統兵大將隻管征戰,物資軍械民夫征調等事,早就由兵部負責協調。”


    “非常之事當行非常之法!現在河北、晉地是什麽情況?兵部有那麽多物資給雁門軍嗎?不讓雁門軍自己就地解決後勤,處處還要等著兵部撥給錢糧,前線將士隻怕要餓著肚子廝殺!”魏無羨針鋒相對。


    大齊丟了燕平,可不隻是丟了一座城池。


    別的不說,國庫都沒了。


    如今宋治在汴梁,數十萬大軍的消耗每天都是實打實的,就更不用說軍械醫藥等物,以及陣亡士卒撫恤了,需要的銀子是天文數字。


    但東京現在並沒有那麽多錢財,汴梁即便是能夠匯聚中原、江南之力,確保國戰順利進行,那也需要時間多方協調,眼下這種時候,根本沒辦法騰出銀子給雁門軍。


    簡單說,朝廷能夠支配的銀錢,隻有國庫稅收,民間再有財富,那也都是有主的,朝廷不可能粗暴的都拿過來。


    想要銀子,可以,但得是“籌措”,需要跟地主大戶、權貴富人、土豪鄉紳去借調,不然就得向百姓加稅。


    所以朝廷現在能給雁門軍的,短時間內隻有權柄,別的什麽都沒有。


    “大都督怎麽看?”宋治看向趙玄極。


    趙玄極之前一直跟雁門軍在一起,防備天元可汗出現,這段時間雁門軍沒有惡戰,才能抽出時間迴中樞。


    趙玄極對此早有腹稿,當下不緊不慢道:“北胡雖然攻占了河北,但占領的隻有城池,他們攏共就那麽多人,不可能把戰士散入鄉村山野,所以對地方的控製力很薄弱。


    “故而隨著河北地淪陷,很多地方都有義軍出現,多的數千人,少的百十人。


    “陛下英明,為了鼓勵這些義軍作戰,不吝封賞與官職,現在河北地的團練使、防禦使,已經多如牛毛。正因為有朝廷認可,這些義軍才能名正言順的召集兵馬,鬥誌昂揚的跟北胡作戰。”


    說到這,趙玄極止住了話頭,沒有再繼續。


    意思已經說到了。


    隻有給趙北望這個鎮北將軍大權,雁門軍才能招兵買馬,跟北胡死磕到底,也唯有給趙北望大權,讓趙北望可以封賞下屬官職,大家才有積極性作戰。


    在朝廷不能給各地軍隊實際好處的時候,官職這類封賞,就是朝廷拿得出手的唯一利器。朝廷承認的官職,那是任何時候都有效的。


    一方麵,這是名正言順,沒有皇朝給予的官職,別人憑什麽服從你的命令?


    另一方麵,這是因勢利導,所謂天下熙攘皆為利往,等到擊潰北胡,大家都有正經官身,可以光宗耀祖、榮華富貴,這才會積極投身作戰。


    “大都督的意思,朕明白了。”宋治不動聲色,“今日就議到這吧。”


    說著,站起身,在大臣們恭送的聲音中離開大殿。


    ......


    自從到了汴梁,趙玉潔便無所事事,她“內相”的權力已經不複存在,“崇文殿學士”的身份成了虛職,就隻能做個本份的麗妃。


    但趙玉潔並未停止關注戰爭局勢,尋找“東山再起”的機會。皇帝雖然收迴了她的權力,但並沒有就此冷落她,還是會經常到她這裏來,跟她共度良宵。


    因為心懷愧疚,皇帝給她的賞賜反而比以往更多。


    由此可見,皇帝是真心寵愛她。


    趙玉潔老早就知道該怎麽做人,所以沒有表露出任何怨氣,繼續維持自己為了皇帝開心,什麽都能做,也什麽都可以舍棄的人設,把皇帝伺候得十分舒服。


    這讓宋治對“明事理”的她更加喜愛。


    當初皇帝要離開燕平,趙玉潔是頭一個知道這個消息的妃子,所以她及時安排了深淵撤往汴梁,如今時局緊張,汴梁行宮的規矩沒有在燕平時那麽嚴謹,趙玉潔能夠有更多空隙,從深淵那裏得知外麵的情況。


    “趙氏想要晉地軍政大權?如果臣妾記得沒錯,趙氏的基業主要是在晉陽,雖然產業覆蓋周邊,但範圍終究有限,整個三晉大地,趙氏的勢力並不是特別強。


    “如果這迴陛下答應趙北望的要求,趙氏豈不是就能擴展勢力,控製整個晉地了?”聽罷宋治對今日殿堂議事的簡單轉述,趙玉潔佯裝驚訝的說道。


    宋治捏了捏她的鼻子,沒好氣的笑道:“朕知道你對趙氏戒備心深重,但眼下是非常之時。


    “北胡大軍的戰力遠超我們預計,大齊要戰勝他們,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須得全力而為。


    “朕丟了燕平,連河北平原也丟了,眼下若是再不能知人善任,真要成了亡-國之君,朕就算是死了,又有何顏麵去見列祖列宗?”


    趙玉潔沒有隱瞞自己對趙氏的敵意,所以被宋治察覺,這是她表露自己單純真性情的手段,這時候略微表現一下羞愧,就接著道:


    “那陛下是打算同意趙北望的要求了?”


    宋治搖搖頭,“晉地不是尋常地方,以太行山俯瞰河北平原的地勢,掌控了晉地,也就掌控了河北。朕想要趙氏力戰為國,保住晉地不失,但也不想趙氏尾大不掉。”


    趙玉潔點點頭,話鋒一轉:“但如果陛下不信任趙氏,就難以讓其它世家相信,陛下真的放棄了打壓世家。


    “所以陛下現在左右為難?臣妾很想知道,陛下打算怎麽抉擇?”


    “你果然聰慧。”宋治笑了笑,“不如你再猜猜,朕打算怎麽做?”


    趙玉潔裝模作樣想了想,沒有表露過太高的智慧,泄氣道:“臣妾猜不到。”


    宋治被趙玉潔可愛的模樣逗得哈哈大笑了三聲。


    其實宋治的抉擇很簡單。


    一切都要看北胡大軍是否好戰勝。


    如果容易,那就不必給趙氏地方大權,如果不容易,必須要仰仗趙氏,那就隻能捏著鼻子先認了再說。


    在目前形勢下,如何確認北胡大軍好不好戰勝?


    評判標準隻有一個。


    王師有沒有能力立即反攻河北地。


    如果靠匯聚在汴梁、鄆州之地的防禦使軍隊,就能成功反攻河北地,有擊敗北胡大軍的機會,那晉地雁門軍的份量,就隻是一支軍隊而已,配合王師正麵作戰就行了,不必有地方軍政大權。


    如果防禦使的軍隊,不能正麵跟北胡軍匹敵,暫時無法靠自己反攻河北地,隻能依靠黃河天塹防守,那麽雁門軍就如魏無羨所說,是國之手足,絕對不能出現什麽閃失。


    為了大齊能贏下這場國戰,宋治知道做什麽做什麽最有利於時局。


    為此,宋治前兩日已經下令鄆州的防禦使軍隊,趁北胡立足未穩之際,渡河襲擊。


    算算時間,今日也該有戰報傳迴了。


    黃昏時分,宋治還未離開趙玉潔的宮殿,就接到了戰報。


    讀過軍報,他飽含期待的眼神,在刹那間暗淡下來。


    從鄆州出發,渡河反攻的防禦使軍隊,在攻打城池的時候,被北胡精騎進攻側翼,五萬人的步騎大軍,沒能擋住萬餘騎的攻勢,戰敗了。


    地方防禦使的軍隊,戰力高於禁軍,宋治很清楚這一點,這是他敢於做這個嚐試的原因。


    沒想到這支在他看來,屬於防禦使軍隊中的精銳,被他寄予厚望的軍隊,在擁有兵力優勢的情況下,還是以戰敗收場。


    好在這隻是一個試探性的進攻,後路早已安排妥當,這支軍隊才沒有全軍覆沒,在得到接應後成功退迴了黃南以南。隻是傷亡依然慘重。


    “陛下......”趙玉潔見宋治不言不語,心裏已經預感到了什麽。


    宋治安慰性的朝她笑了笑,“無妨,左右不過是一個試探罷了。”


    說著,他起身離開。


    當夜,趙玉潔接到兩個消息。


    一個消息是,宋治從她這裏離開,就去了皇後的宮殿。


    另一個消息,則是深淵傳迴的,複述了宋治接到的戰報。


    這晚,趙玉潔一夜未眠。


    她知道,隨著趙氏跟雁門軍的重要性愈發突顯,皇後在後宮中的地位也會日益高漲,她的處境已經不再美妙。若是日後皇後恢複了聲勢,以趙七月的性子,但凡有一點機會,她都會性命不保。


    這讓她不得不忐忑不安,不得不憂心忡忡。


    第二日,趙玉潔接到消息:皇帝於晉陽設立河東節度使,在戰時總覽晉地軍政大權!雁門軍跟河東的地方軍隊,由此全歸河東節度使節製,統稱河東軍。


    三晉大地,位在黃河幾字灣的東麵,自古就有河東的稱謂。


    河東節度使趙北望,是大齊皇朝第一個節度使,擁有開設幕府,自主任命幕府官吏與軍中將校的權力!


    趙玉潔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眼前發黑,隻覺得天地無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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