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符十二年,八月中旬。


    隨著山海關被破,北胡連戰連捷的消息傳來,在國戰初始絲毫未受影響的燕平,終於後知後覺的開始了混亂。


    首先動起來的是權貴,他們知道情況多,在第一時間就安排仆役,日夜不停的轉移家眷與財富。


    因為對戰爭結果還有幻想,他們隻帶走了能帶走的金銀細軟,像宅子、莊園、商鋪這種財產,留下了仆役看守。


    隨後動起來的有消息渠道的人,官員的家人、親戚、故交、好友等在察覺到形勢不對勁後,立即向官員打聽戰爭的真實情況,評估燕平城會不會爆發戰事。


    朝廷沒有封鎖消息,所以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及時得知了嚴峻形勢,他們也成為第二批攜帶財富,從燕平城撤離的人。


    隨後是富商。官商不分家,二者平日裏就來往密切,彼此頗有交情,這時候再以金銀開路,要買到消息並不難。


    這些大商賈,是第三批帶著錢財逃離燕平的人。


    兵禍有多麽可怕,明眼人都知道,這些權貴富商為了保證自己的性命與財富,絕對不會有半分猶豫。


    至於平民百姓,他們一方麵沒有那麽靈通的消息渠道,根本不知道燕平危在旦夕,另一方麵,就算知道燕平將有惡戰,他們也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一者他們沒有那麽多餘財,可以讓他們在新的地方安居樂業;


    二者他們的生計都在燕平,沒了手上的活計,他們連吃飯都成問題,所謂在家日日好,在外外處處難,拖家帶口的,到了新的地方也很難活下去。


    故而就算他們知道燕平危險,大半也不會逃離,隻能把希望寄托在朝廷、官府、王師身上,祈求他們能夠守住城池,不讓外敵殺入城來。


    這個時候,若是官府號召他們協助守城,很多青壯都願意挺身出戰。


    他們沒有選擇,隻有一條命可以拚。但凡有半點兒生機,他們都不會棄城而走,除非是知道一定打不過外敵,留下來必死無疑,他們才會離開。


    隨著時間流逝,在北胡大軍逼近京畿時,冷清與慌亂成了燕平城最濃厚的氛圍。權貴富人大量離開後,青樓酒肆也好,茶樓商鋪也罷,都失去了最重要的客源,變得門可羅雀。


    平民百姓得不到準確消息,隻能妄加猜測,於是流言四起,沒有人再有心思做別的,所有人都在焦慮的等待北胡大軍兵臨城下,亦或是被王師擊敗擊退的結果。


    在命運麵前,普通人除了迎接審判,沒有任何反抗餘地。


    雖然他們並沒有罪。


    禍害天下,讓大齊內鬥內亂,國力耗損嚴重,邊軍軍營空虛,人心不齊,以至於不能守住邊關的有罪權貴、富人,早已逃之夭夭。


    魏無羨走在大街上,一張張愁苦驚惶的臉在眼前交替閃過,他的心情沉重得就像是壓了一塊千斤大石。身為將門子弟、軍中將領,看到百姓因為外寇入侵而惶惶不可終日,怎麽都不會好受。


    進了茶樓,來到二樓雅間,魏無羨見到了扈紅練。


    去隴右之前,尚是少年郎的魏無羨對扈紅練垂涎三尺,去了西域,魏無羨跟一個經年累月並肩作戰的女修行者結緣,如今歸來,已經是有家室的年青人了。


    人總要在世事裏沉浮過,才會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麽。


    “這迴請魏公子過來,是因為寧哥兒有話給你。”扈紅練招唿魏無羨落座。


    作為兵部侍郎,魏無羨對雁門關戰況很清楚,如果趙寧是要說公事,自然無需動用一品樓的渠道,他坐下後主動問:“寧哥兒要我離開燕平?”


    扈紅練點點頭,“越快越好。”


    魏無羨沉默不語。


    半響,他道:“我知道,寧哥兒覺得燕平守不住......但陛下已經下了詔書,他要跟燕平共存亡,如今燕平正在匯聚所有力量,要跟北胡大軍決戰。燕平還有近三十萬禁軍,隻要陛下在後麵看著,這一戰我們未必會輸!”


    將軍奮軀向前,則三軍將士都能死戰,皇帝在戰場不退,軍民自然都會拚命。


    燕平有百萬戶生民,是大齊財富物資最集中的地方,魏無羨不認為大齊擋不住三十萬北胡軍。


    扈紅練沒有跟魏無羨爭論什麽,隻是轉述了趙寧的話:“陛下不會守城,大戰開始前,陛下就會離開。”


    魏無羨怔了怔,饒是他一向相信趙寧,也因為此事太過重大,一時不能接受,“寧哥兒為何這麽肯定?”


    扈紅練接下來的話雖然語氣平常,但卻在魏無羨心裏掀起了萬丈波瀾:“根據我們打探到的消息,天元可汗極有可能晉升了天人境!”


    “天人境?這怎麽可能!”魏無羨驚得站了起來。


    扈紅練繼續道:“這些年,陛下沒少往草原派遣眼線,如果他的人探知了這個消息,那麽陛下絕對會離開燕平。”


    魏無羨說不出話來。


    如果天元可汗真是天人境,皇帝呆在燕平城就是一個活靶子,危險極大,一旦北胡大軍開始攻城,天元可汗就能帶著王極境直接突入城中,將皇帝揪出來殺掉。


    扈紅練沒有停下來:“總之,皇帝應該很快就會安排大臣,南下布置新都及其周邊的防禦事宜,包括各地軍隊軍資的調動。


    “你是兵部侍郎,自然會參與其中,正好借此機會離開。寧哥兒的意思是,要盡可能多的掌握各種資源。


    “這場大戰要贏,靠別人是沒用的,隻能靠我們自己。所以要把盡可能多的東西抓在手裏,為此不擇手段也無不可。”


    魏無羨再度陷入沉默。


    末了,他語氣沉重道:“如果陛下果真讓大臣南下安排諸事,我會依照寧哥兒的意思行事。”


    扈紅練點點頭:“我會如是迴稟寧哥兒。”


    ......


    當日夜,皇帝緊急召集大臣議事。


    兩日後,魏無羨踏上南行道路。


    在城門前迴望燕平的時候,魏無羨心中有無限苦楚。


    到了現在,燕平人已經沒有之前那麽慌亂,隨著皇帝下達詔書,發誓決不後退一步,人心安定了不少。


    在魏無羨眼前,一隊隊響應官府號召,幫助守城將士搬運器械的青壯,都幹勁十足,哪怕他們沒有工錢沒有報酬,還時常被將士嗬斥,依然甘之如飴、揮汗如雨。


    很多穿著布衣麻衫,顯然生活並不富裕的婦人老嫗,帶著菜籃子給城牆將士送各種吃食,跟在她們身後的孩童,看甲士的大眼睛都充滿信任膜拜。


    這些最平凡的普通人,滿心以為朝廷會跟他們站在一起,以為帝室貴胄會跟他們共患難。


    為了抵禦外寇守住燕平打贏戰爭,他們傾盡所有、毫無怨言。而平日裏錦衣玉食、橫行無忌的權貴富人,早已脫身去了南邊太平之地繼續享受繁華不說,就連他們的皇帝,也即將舍棄他們而去。


    “侍郎大人,該走了。”


    魏無羨看了很久沒動,他身旁一位官員輕聲提醒。


    陰沉沉的天空下,麵對熱火朝天的燕平城,魏無羨狠狠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淚,咬著牙調轉馬韁繩,在馬屁股上重重甩了一鞭子。


    權貴官員壞了江山社稷,但當災難大規模到來時,承擔結果付出代價的,還是平民百姓,那些失職的皇朝大臣,都還不會被指摘。


    百姓從未負過皇朝,也不會負皇朝,皇朝卻常負百姓。


    ......


    雁門關,趙寧得知魏無羨已經南下時,多少鬆了口氣。


    他了解魏無羨的性子,很擔心魏無羨會一根筋,不願在戰爭到來時做逃兵,要在燕平戰鬥到最後一刻。


    好在對方腦子還保持著清醒,知道此時此刻不是逞血氣之勇的時候,能夠忍辱負重,才有可能真正贏得這場國戰。


    “你是怎麽知道,皇帝一定會舍棄燕平南逃?本朝開國時,之所以把京師設在距離邊境不過數百裏的燕平,而不是關中長安、中原汴梁,就是為了踐行太子保社稷的祖訓。”楊佳妮奇怪的問趙寧。


    天元可汗成就天人境的消息趙寧知道,一品樓也有可能通過種種蛛絲馬跡推測出,飛魚衛卻沒有那個能力得知,所以宋治是注定不會清楚這一點的。


    趙寧知道宋治會跑,不過是前世記憶罷了。


    當初北胡大軍兵臨城下,宋治也是發誓死守京師,結果卻是跑得毫不猶豫。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宋治會跑並不讓人感到意外。


    但從古至今,也有京師被攻打時,沒腳底抹油的君王。


    有些戰爭打贏了,郡王收獲空前威望,有的戰爭打輸了,君王被俘。


    “時勢如此而已。皇帝比誰都清楚,禁軍守不住燕平。他需要的,隻是燕平能多守一些時日,消耗一些北胡兵力,讓他有更多時間在汴梁召集兵馬,布置戰事。”


    趙寧像模像樣的迴應了兩句。


    趙啟陽走進門來,揚揚手裏的文書,“朝廷下了嚴令,讓我們死守雁門關,絕不能讓察拉罕的軍隊入關,讓燕平遭受腹背夾擊。”


    趙寧無所謂的嗯了一聲,“朝廷給的物資軍械,到了多少了?”


    “甲胄跟重兵器不多,丹藥符兵箭矢倒是不少,足夠七萬將士四個月消耗的。”


    四個月的量,隻能說不多不少。如果朝廷認為雁門關絕不會丟失,在北胡大軍圍城、運輸斷絕之前,怎麽也得給個一年半載的量。


    ......


    旬日後。


    黎明時分,蕭燕目光炯炯的望著雁門關,無數北胡將士正在湧向關城。


    察拉罕誌得意滿的道:“趙氏和雁門軍得為雁門關陪葬了!”


    他這話說得極有把握,而且鬆了一大口氣。


    燕平城就快要被攻下,左賢王已經派遣了精騎,晝伏夜行向雁門關快速趕來,這些時日,察拉罕配合左賢王麾下的修行者高手,阻斷了雁門關跟燕平的消息往來,是以雁門關根本無法及時接到消息。


    “我們在雁門關已經停留太久,跟戰敗無異,好在此戰兩麵夾擊雁門軍,能讓趙氏跟七萬守軍為關城陪葬,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白音感慨一聲。


    察拉罕跟白音都很開懷,唯獨蕭燕一言不發。


    “公主在想什麽?”察拉罕問。


    蕭燕聲音低沉:“雁門關我們一定會攻下,但想要聚殲趙氏與雁門軍,卻不是那麽容易。”


    “事到如今,難道還有什麽意外不成?我們已經打探清楚了,南朝皇帝給雁門軍的命令,就是死守雁門關。如今燕平尚在,雁門軍難道還會率先逃跑不成?趙氏是大齊第一世家,將門領頭羊,一向鬥誌堅決,怎麽會做這種事?”


    白音表示蕭燕想得太多。


    蕭燕卻不這麽人為,“我說過,不能小覷趙寧。”


    白音失笑道:“公主也不必太高看趙寧,他終究是人不是神。”


    察拉罕認同的點點頭。


    蕭燕沒有跟他們爭辯,隻是靜靜看著關城。


    沒多久,北胡將士輕而易舉就占據了城牆,湧入了關城內。


    快得不可思議。


    因為沒有人守城。


    城牆上林立的甲士,都是經過偽裝的草人木人!


    關城內的篝火還沒有完全熄滅,一些被綁著的山羊腳旁有鼓,在它們動彈的時候,就能敲擊鼓麵發出聲響,製造動靜。


    北胡大軍沒有遭遇抵抗。


    片刻後,有修行者急急迴報:關城中已經沒有一個雁門軍!


    很顯然,他們昨晚就跑了。


    白音驚詫的說不出話來,察拉罕則是臉黑如墨。


    “他們怎麽會跑得這麽快這麽及時?!”白音一臉不可思議,“他們還這能未卜先知不成?!”


    蕭燕麵容肅殺,“我說過,不能小覷趙寧。”


    察拉罕跟白音一起看向蕭燕,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不得不認同這句話。


    但依照他倆方才的意思,認同這句話,就等於承認趙寧不是人,是神。


    “這小子,實在是可怕。”好半響,察拉罕從牙縫裏擠出這麽句話。


    再度看向雁門關時,察拉罕跟白音心中,已經沒有攻克雄關天塹的喜悅與成就感,隻覺得索然無味,別扭至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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