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存在的事物,本來都是天地的一部分,但因為對人的利害不同,便有了好壞之分。所以同一種事物,對不同的人來說,也可以是美與醜兩種存在。


    寒冬時節裏最不缺的就是風雪,北方尤其如此。


    富貴人家的風流子弟,無論男女老少,都很會欣賞這樣的風景,從古至今,他們一直在孜孜不倦的用詩詞讚美它,也因此留下了許多美妙篇章和軼事典故。


    文章流傳的廣了,哪怕是胸無點墨的人,也學會了附庸風雅,有人在大雪中垂釣湖上,有人在雪停時攜美出遊,如果有人在寒風裏衣袂飄飄的吟上幾句詩詞,但凡皮囊不會是太差,就總有年輕女子們仰慕。


    風雪隻是從亙古就存在於世間的普通事物,但當有許多人追逐它時,它就有了意義。


    哪怕是一塊石頭,隻要大家都去讚美它,賦予它隻存在於人世間的意義,它也會變得價值千金,想得到它的人免不得絞盡腦汁,甚至不惜舍恩忘義。


    可對這世界的普通百姓而言,風雪並不是一件美好的事物。在劉婆婆來說,它甚至是殺人的惡鬼。因為她的丈夫,就是在大雪天凍病而死。


    她理解不了流傳於達官顯貴、士子書生之間,那些讚美雪景的詩詞,她跟這些人雖然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有著同樣的五官四肢,說著同樣的語言,但彼此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不同生物。


    瘦小佝僂的身軀背著一大捆薪柴,山林小道上的積雪太滑,她摔了個跟頭,好在隻是嘴皮被磕破,僥幸沒有大礙,坐在地上指著天空大罵這吃人的鬼天氣,她瞎了一隻眼睛,指天怒罵的樣子格外猙獰。


    無論是蒼天還是風雪,都不可能因為一個凡人的罵聲改變什麽,劉婆婆罵了片刻,心中的驚怒漸漸退散,就隻能忍著膝蓋的疼痛起身,將背簍支好,布滿凍瘡又十指漆黑的手,奮力推動幹柴重新放上去。


    順著崎嶇山路下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好不容易迴到自家的茅草屋,劉婆婆已經累得快要喘不過氣,臉色跟頭發一樣白,坐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大半條命好似都已經沒了。


    五歲的小孫女跑了出來,衣衫單薄凍得皮膚青紫,捧著一碗水送到劉婆婆手裏,抱著她的腿仰起小腦袋,“祖母,我好餓。”


    水是涼的,入嘴格外冰冷,劉婆婆喝了一口就再也經受不住,隻能放下缺了口還是裂痕的陶碗,慈愛的撫摸著自己唯一的親人,“再忍一會兒,祖母這就給你熱粥去。”


    沒時間歇息太久,劉婆婆佝僂著身子,一隻手輕輕捶打著腰背,步履蹣跚的進了屋。


    屋子裏隻有一張小木桌,兩條磨得棱角發亮的板凳,灶台上擺著兩個陶碗,裏麵的粥是早上吃剩下的,稀得能照出人影來。


    牆前的土炕上,滿是補丁的被褥比衣衫厚不了多少,被雪壓塌的茅草頂在漏水,好幾個地方都積了一灘,泥土地麵坑坑窪窪。


    家徒四壁。


    隻有一隻眼的劉婆婆,在給灶台生好了火,來到家裏唯一的箱櫃前,用衣袖擦了擦上麵擺著的兩塊牌位,牌位上並沒有灰塵,但她擦得很仔細,隻因那是她的丈夫與兒子。


    家裏的地早就因為前些年大旱沒收成,交不上賦稅,被迫賣給了大戶,兒子是個勤奮老實的人,以給附近的碼頭鎮子賣炭為生,他還在的時候,家裏的日子並沒有這麽難熬,幾口人勉強都能吃飽肚子。


    但自從兩年前,兒子在碼頭鎮子,跟官差起了衝突,沒幾天就莫名橫屍田野後,兒媳婦也跑了,體弱多病的劉婆婆去討公道,公道沒討迴,還被一群地痞打瞎了一隻眼,家裏的日子就幾乎一直在煎熬中渡過。


    時至今日,劉婆婆已經支撐不下去。


    因為這該死的風雪,她病了,眼看著家中已經快要斷炊,實在是沒辦法,劉婆婆隻能咬緊牙關去砍柴,沒想到還摔了一跤,開始以為沒受什麽傷,等她真正坐下來的時候才發現,身體已經沒了力氣,腦袋眩暈的利害,眼前不時發黑。


    看著頭發黃黃的孫女,抱著臉大的碗大口喝粥,劉婆婆再一次意識到,就算她拚盡全力,也無法將孫女撫養長大,這個冬天,她們熬不過去。


    劉婆婆的蒼老而哀絕的目光,落在了灶台上的柴刀上,那是家中唯一的利器。


    劉婆婆不明白,為什麽碼頭鎮子上那些衣食無憂,吃得大腹便便的官差們,要跟他們這樣的人過不去,不欺負自己這一家人,他們就吃不上飯嗎?


    兒子到碼頭鎮子上賣炭,就因為沒有按照官府規定,在市集擺攤給官差交攤位錢,而是沿街叫賣,就在路上被官差踢翻了背簍,將木炭都給踢飛,兒子不過是阻攔他們這樣做,保護木炭,就被說成是毆打官差,給對方往死裏打了半天。


    最終,指望賣炭錢買藥給自己治病的兒子,拖著受傷的身軀迴家,在半途就倒在了雪地裏,再也沒有爬起來。


    劉婆婆聽到消息趕過去時,兒子的身體已經僵硬冰冷的猶如石頭。她去找官府理論,對方卻說這不是他們的責任,兒子離開鎮子時還活活好好的,半路死了跟他們沒有關係,或許是他自殺了也不一定。


    官差們還警告劉婆婆,訛詐官府可是大罪。


    劉婆婆帶著兒媳婦,在官衙麵前哭鬧、喊冤了兩天,眼淚都流幹了,也沒個結果。當他們從鎮子迴來的時候,就在兒子死的田野邊,竟然被一群地痞無故毆打,劉婆婆因此丟了一隻眼,差些沒能挺過來。


    自那之後,劉婆婆就再也沒去官衙廝鬧,兒媳婦跑了,她必須拖著老殘之軀為孫女的吃食幹活。


    望著那柄鋒利的柴刀,劉婆婆眼神逐漸決絕。自己的時間不多了,她很清楚,有些事情今天不做,就再也沒有機會。既然竭盡所能也沒力氣撫養孫女長大,那就隻能帶她去見她爹。


    但如果這口惡氣不出,就算是死了也不會安寧。


    午後,劉婆婆背上一背簍木炭,牽著孫女的手出了門,雪地的道路很泥濘,雪沙雪冰混合在一起還很滑,她倆的布鞋很快就被浸濕,穿在腳上猶如刀子一樣,刺激得腳趾生疼。


    小女孩忍了很久,直到眼眶裏蓄滿淚水,忍不住抬頭對劉婆婆說:“祖母,我的腳好疼。”


    劉婆婆很想把孫女抱起來,但她已經背了背簍,孱弱的身子骨沒法再負擔一個小丫頭,就隻能愧疚的說:“忍忍,過一會兒沒有知覺了,就不會痛了。”


    小丫頭信了祖母的話,認真的點點頭,不論腳趾怎麽痛,她都不再吭聲,隻是很快就淚流滿麵。


    一路艱難跋涉,劉婆婆和小丫頭有好幾次差些摔倒,最後她們也確實摔倒了,半邊衣衫上沾滿了泥水,但小丫頭隻是流淚,沒有大聲啼哭,劉婆婆明明已經沒什麽力氣,仍是堅持爬了起來。


    臨近了碼頭鎮子,小丫頭望著河上停靠的一艘艘樓船,眼睛裏滿是奇怪。


    那些樓船畫舫窗子大開,帷幄飄飄,上麵的年輕男女不避寒風,時不時傳來歡聲笑語,有書生吟哦幾句平仄都亂套的詩句,竟然也引來那些在大冬天,都露肩露臂的女子讚歎不已。


    “祖母,他們怎麽也在大冷天出來呢,他們是在打漁嗎?”小丫頭不解的問祖母。她見過漁夫打漁,在她的理解中,隻有漁夫才會在這樣的天氣出來活動。


    但看那些人的樣子,也不像是在打漁,她甚至還嗅到了飯菜的誘人香味,小肚子咕嚕咕嚕的叫了起來,之前喝下那點稀粥,早已在路上消耗得幹幹淨淨。


    劉婆婆看了看那些錦帽貂裘的富家公子、畫舫藝伎。寒風凜凜,他們卻是不必怕的,身上的衣衫足夠保暖,船上還有火爐,些許寒意,為了風流意氣,也完全在可以消受的範圍內,不用像她倆一樣懂得鼻涕直流、渾身發抖。


    “他們沒在打漁,也不用打漁,他們不缺吃的。”劉婆婆說。


    “不缺吃的,怎麽不在家裏呆著,要冒著寒風出來呢?我們家要是不缺吃的,祖母就不用上山砍柴,還大老遠到鎮子來賣木炭了。”小丫頭滿臉都是不能理解。


    劉婆婆歎息一聲,收迴了目光,“他們跟我們是不一樣的。不要去管他們了。”


    劉婆婆打算去賣了木炭,給小丫頭買些好吃的,反正也不用考慮以後了,總得讓她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吃上一些酥糖米糕——那是劉婆婆能想到的,她能買得起的,這世上最好的東西。


    還沒進鎮子,劉婆婆就在城門外的小酒樓外,停下了腳步,看著一群在大堂裏高聲談笑,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人,挪不動腳步。


    她當然不是被酒肉吸引了目光,雖然那對她的確很有誘惑力,但她的目光卻落在那些吃喝的人身上。


    她認得那幾個地痞,對方弄瞎了她一隻眼。她也認得被地痞們,眾星捧月不斷敬酒的錦衣男子,那是鎮子裏的官差。相熟的人告訴過她,她的兒子就是被對方毆打的。


    劉婆婆握緊了背簍下的柴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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