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旦王庭氣氛低沉,趙寧在去王帳的路上,就沒看到幾個行人。


    一些牧民隻從帳篷簾子探出一顆腦袋,充滿警惕而又不無驚慌的,注意外麵的任何一種動靜。有小孩子溜出帳篷,眨眼就被大人揪住,一頓巴掌招唿下去。


    至於以往做買賣的地方,現在已經不見一個商賈,平日裏牧民們有事無事,都喜歡到這裏來逛蕩,現在卻是半個人影都見不著。


    就連熱鬧的羊圈牛圈,眼下牛羊都沒有什麽聲音發出,也不知這些牧人對它們用了什麽手段,還是它們也察覺到了利刃懸頂。


    明晃晃的日頭懸掛中天,趙寧卻覺得自己仿佛置身地府,死氣沉沉。


    “看來就算雁門軍來了,達旦部軍民對戰爭結局的態度,依然十分悲觀。”


    趙寧看到一個帳篷外,有個披頭散發的男人,正在一邊喝酒一邊哭泣,時而哭時而笑。


    在他經過附近的時候,男子竟然嚇得往後縮了半丈,麵孔驚恐,大喊什麽“我們都要死了”“我們都會成為奴隸”“我們會失去自己的牛羊妻兒”。


    在別樣安靜的氛圍中,醉酒男子陡然發出的吼叫,聽著格外刺耳,驚得不少偷看趙寧一行人的牧民,都是身體一僵,連打孩子的大人都停住了動作。


    為趙寧引路的王庭護衛,頓時戾氣陡增,其中一人兩步跨了過去,一腳就把那個男子踹翻,上去一頓拳打腳踢,慘叫聲很快就微弱下去。


    最後男子死狗一樣,被護衛拖著離開。


    這一幕嚇得所有牧民都縮迴了腦袋,大人也抱起孩子往迴跑,方圓百步之內,頓時不見了任何一個活物。


    “這群人已經緊張到這種程度了嗎?”


    肅殺、怪誕的氣氛,並沒有趙寧也跟著嚴肅起來,反而讓他覺得啼笑皆非:


    “得到雁門軍支援,達旦部上下應該歡天喜地才是,現在王庭上下如此緊張,答案應該隻有一個。”


    鳳鳴山的具體戰況,已經在達旦王庭傳開。


    達旦部知道了雁門軍作戰艱難,也知道了雁門軍損失慘重,更加知道了北胡有不少王極境修行者。


    所以他們現在不認為,雁門軍到了戰爭就會勝利。相反,他們覺得就算雁門軍到了,也很難戰勝天元、契丹兩軍!


    趙辛能夠看到的戰爭局勢,達旦王庭自然也能看到。


    這讓他們比雁門軍到來之前,更加悲觀、忐忑。


    雁門軍沒來時,他們好歹還認為隻要雁門軍及時到了,勝利就會屬於他們,心存希望,譬如說渾邪王巴圖那些人,就一定是這個想法。


    但是現在,整個達旦王庭,隻怕都已成了驚弓之鳥。恐慌絕望的陰影籠罩了王庭每寸土地,也籠罩了幾乎所有達旦軍民。


    趙玄極正在王帳裏,跟達旦可汗商議軍機,在座的還有一幹達旦部王公貴族,太子、渾邪王巴圖,包括公主塔娜都在列。


    趙寧進帳之時,所有人的目光都向他投來。


    以趙寧在此戰中,對達旦部的貢獻,對戰局發揮的作用,王帳裏的這些達旦貴族,就算對他行大禮也不為過。


    但是現在,這些人的目光裏沒有崇敬,沒有膜拜,甚至沒有敬畏、沒有信心。


    這些目光轉眼就收了迴去,並未在趙寧身上多停留片刻,體現出這些人如今對趙寧的漠視。


    趙寧哪能不知道這些人的心思,現在在對方看來,戰局如此惡劣,根本不是他能左右的,他也不可能給他們帶來轉機生路。


    隻有兩個人起身迎接。


    一個當然是渾邪王巴圖,他連忙走到趙寧麵前,見禮並且問安:


    “趙將軍在鳳鳴山的戰績,我都聽說了,趙將軍實在是神勇無雙,我等望塵莫及。這迴能跟趙將軍並肩作戰,是我們的榮幸!”


    跟在他後麵的,是青春美麗的公主塔娜,睜著一雙水靈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趙寧,清澈見底的眸子裏,滿是對英雄強者的崇拜:


    “我不懂戰爭,但我知道,趙將軍是智勇雙全的英雄豪傑。而無論形勢如何艱險,隻要英雄出現,就必定能夠帶領我們走出困境,贏得最後的勝利!”


    她的大齊官話說得清脆動聽,就像她本人一樣單純透明。


    趙寧正要跟兩人客套謙遜兩句,耳朵裏忽然鑽進了一聲冷哼,這讓他的耳朵很不舒服。循聲望去,發現發出聲音的,是穩坐不動的達旦太子。


    未等趙寧開口,目不斜視的達旦太子,便陰陽怪氣道:


    “你們倆未免也太小看天元、契丹兩軍了,那可是讓雁門軍也損兵折將的存在,趙將軍就算再聰明,也隻是元神境,還能絞殺王極境不成?”


    從小葉部“逃命”歸來後,達旦太子對他可是感恩戴德,現在態度忽然大改,讓趙寧覺得有些奇怪。


    巴圖轉身怒道:“趙將軍遠道而來,浴血拚殺,千裏馳援,太子怎能這麽跟趙將軍說話?”


    “你閉嘴,這裏有你說話的份嗎?!”


    達旦太子作威作福的一聲厲喝,在巴圖麵紅耳赤,塔娜一臉不解疑惑的時候,乜斜著趙寧道:


    “趙將軍,戰前你讓我們覺得,隻要雁門軍參戰,天元、契丹兩部就會灰飛煙滅,為此,從我們這裏拿走了大量財富,還讓我們負擔雁門軍的軍糧!


    “可現在如何,天元軍、契丹兩軍就在眼前,趙將軍能擊退他們嗎?不能幫助主人解決危難,卻向主人要求了諸多好處,這是君子所為嗎?!”


    說這話的時候,他看趙寧的目光,就像是看騙子一樣,充滿憤怒、輕蔑與敵視,好似趙寧把他妻兒都騙走了。


    趙寧麵色沉了下來。


    他可從來沒說過,雁門軍一到,天元、契丹兩軍就會灰飛煙滅這種話,達旦部先前給他的財物,那也是主動賄賂,是求著雁門軍來幫忙的。


    現在倒好,這家夥倒打一耙,口不擇言,竟然把趙寧說成了背信棄義、十惡不赦之人。


    兩世為人,洞悉世情,趙寧很清楚,達旦太子之所以有這種舉止,說到底,這廝就是個自私自利的勢力小人罷了。


    在趙寧幫了他,對他有用的時候,他就態度親切,恨不得趴在地上。


    但眼下,一旦認為趙寧不能幫他退敵,不能給他帶來好處了,就為之前的付出肉疼,覺得趙寧麵目可憎。


    在這個世間,勢利小人比老鼠都要多,而且一個個跟老鼠一樣鼠目寸光。


    “你住口!胡言亂語什麽!”


    達旦可汗嚴厲嗬斥,轉頭向趙玄極拱手致歉,“大都督息怒,太子這是憂心戰局,心智迷亂了,請大都督大人不計小人過。”


    趙玄極一直都在帳中,達旦太子說那些話時,半點兒也沒忌諱他。


    趙玄極不至於就此翻臉,擺擺手,看向趙寧,兩人簡短眼神交流了一下,他就對達旦可汗道:“戰局確實艱險,太子關心則亂,也可以理解。”


    他表現得很大度,但達旦太子卻沒打算收斂,反而得寸進尺,他不敢對趙玄極唿喝,就瞪著趙寧惡狠狠道:


    “趙將軍,你怎麽不說話了?是無話可說,沒有退敵之策了嗎?塔娜可說你是無雙英雄呢!


    “你之前讓我們集中兵馬,跟天元、契丹兩部大戰的時候,不是意氣風發、頤指氣使嗎?


    “現在達旦部損失慘重,還傾盡王庭物資犒勞雁門軍,趙將軍難道不該有什麽表示?”


    趙寧快被達旦太子氣笑了,達旦可汗連忙再度喝令他閉嘴,一臉歉意的看向趙玄極,很尷尬的不知道說什麽:“大都督,你看這.......這,他這太混賬了!”


    達旦太子還不肯罷休,大聲道:


    “天元、契丹兩軍的開戰理由,無非是我們沒有保護好他們的商隊,要是當時我們沒有輕信他人,主動賠償錢財了事,達旦部也不會遭受今天這麽大的損失!”


    他這話,立即引來一部分王庭老貴族的附和,王帳裏一時熱鬧不已。


    所謂輕信他人,自然是指趙寧,給達旦部帶來了巨大損失。好像趙寧才是讓他們戰士傷亡慘重的屠夫。


    戰局不利,他們危在旦夕,到了這個時候,當然要劃清責任。


    人們總是不願承認自己錯了、承認自己無能,弱者尤其需要表現得自己沒責任,好像這樣他們就會被人認為很強。


    為什麽知恥近乎勇,這就是原因。隻有心智堅強的人,才能承認自己的錯誤。而達旦太子明顯不是。


    “你這逆子,竟然敢這麽跟趙將軍說話,真是活膩了!來人,拖出去!”


    達旦可汗噌的一下站起身,抓過酒杯就砸向達旦太子,咆哮著讓護衛進來,將達旦太子帶出去,免得他在這裏丟人現眼。


    達旦太子被迫離開,但他並不服氣,在經過趙寧身邊的時候,仍然不忿、怨毒的狠狠盯了趙寧一眼。


    “站住!”趙寧陡然大喝一聲,嚴詞讓達旦太子停步。


    他看向達旦可汗跟趙玄極。


    此時此刻,趙寧已經看明白,達旦太子之所以舉止反常,當著趙玄極的麵,言語惡毒的跟他過不去,並不是都是因為人品問題,而是在跟達旦可汗唱雙簧。


    到了此時,達旦王庭豈能不知,雁門軍是他們保全部族的唯一,也是最大依仗?在這種情況下,不管他們心裏怎麽想,又怎麽敢真的得罪雁門軍?


    達旦太子跟達旦可汗,一個白臉一個黑臉,一唱一和,無非是要通過這種方式,來表明雁門軍欠了達旦部。


    再進一步讓憤怒羞惱的趙寧,迫不及待要證明自己的智勇,去進攻天元、契丹兩軍。


    這樣一來,在接下來作戰的時候,雁門軍就會衝鋒在前,趙寧就會去對抗強敵,達旦部戰士就能躲在後麵,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全。


    若是戰局不利,他們逃跑起來更方便;若是戰局僵持,他們還能借此上書大齊皇帝,讓皇帝派遣更多援軍來幫助達旦部。


    若是大戰勝了,瓜分戰利品的時候,他們也能得到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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