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阿古拉及其部曲的大半隕落,乙字營跟丁字營半數將士騰出手來。


    三四千輕騎在王柔花、趙寧、楊佳妮率領下,殺向穀口前的平地戰場,分作兩股從兩翼迂迴、包抄天元軍,滾滾如洪流。


    戰至此時,趙北望所部,跟與他交戰的天元軍,折損都已經四成上下,雁門軍僅剩五千多戰士,天元軍戰力有優勢,此刻還有六千多人。


    騎兵衝陣不同於步卒對戰,戰馬高速奔馳之下,雙方交錯而過,每個將士在衝陣過程中,都要跟很多敵人交手,故而傷亡來得快很多。


    天元軍雖然人數不少,但是在趙寧等人率部加入戰場後,他們就處於了絕對劣勢,又被內外夾擊,陣腳大亂、傷亡驟增。


    聽到收兵的金鑼號聲,他們也想退迴山穀內,在其萬夫長的指揮下,一部分往草坡撤退,一部分向更遠的遼闊草原殺出,想要繞道迴去。


    算盤打得不錯,卻注定隻是奢望,戰鬥沒多久,丁字營陌刀陣趕到,迎接這群天元軍的,隻能是覆滅死亡。


    穀口左側草坡上的天元軍,已經在有序撤退,各部相互掩護脫離戰場。


    跟他們交戰的雁門軍,雖然也有追擊,但因為力量有限,最終被接應的天元軍弓箭射住了陣腳,隻能退迴草坡高處。


    人聲鼎沸的戰場,隨著穀口兩側草坡戰鬥的結束,聲勢減小了許多。


    當雁門軍隻派遣少部分人占據穀口兩側草坡高處,其它所有將士,一起圍殺平地上的天元軍精騎時,一切都沒了懸念。


    對雁門軍而言,這才是符合他們戰前預想的戰鬥場景。現如今,幾乎每個將士都有手足好友喪命,再加上之前苦戰的絕望,所以眼下他們拚殺格外兇狠。


    任何一個想要突圍出去的天元軍,都要麵對重重攔截,近乎無休止的追殺。


    最終,跟趙北望部交陣的天元軍萬人隊,傷亡殆盡,突圍出去迴到穀口內側的,隻有萬夫長等寥寥數百人,這其中多半還是往遠處奔逃、迂迴的。


    隨著最後一個天元軍戰士,倒在屍山血海中,激戰終於落幕。


    喧囂多時的戰場,漸漸恢複了平靜。


    趙寧、趙北望等人,來到穀口旁的草坡,在最高處立馬。


    秋風拂麵,毫無清爽涼意,濃烈到黏稠的血腥味直往心肺裏鑽,聞著讓人想要彎下腰狠狠嘔吐。取下血淋淋的兜鍪,趙寧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血。


    好好眨了一陣眼,視野中的紅暈才淡了些,不再看什麽都是蒙著一片血霧。濕漉漉的頭發已經打了結,一快一塊的,像是濕潤的草繩。


    布滿箭痕的兜鍪夾在腋下,猶在滴血的長槊插進地麵,甲胄早已不複光鮮亮麗,刀砍斧鑿留下的印記橫七豎八,趙寧看向麵前沉寂的戰場。


    草坡、平地上,兩軍將士的屍骸一望無際,草地早就變了顏色,斷裂的兵刃與箭矢,多的猶如瘋長的野草,殘破的旗幟在風中無聲搖曳。


    不時有低沉的呻吟聲傳來,屍堆裏傷重的將士,發出痛苦的哀嚎。有人躺在地上又哭又笑,一麵慶幸自己撐到了最後,一麵為沒有撐下來的同伴悲傷。


    勉強能動的傷卒,蛆蟲一樣蠕動著,有人拚盡全力,顫顫巍巍伸起血糊糊的手,想要同袍在自己生機徹底消散前,發現自己救下自己。


    有佝僂著身形的獨臂將士,迷茫而又慌亂的到處尋找自己的斷臂,懷裏很快就抱了許多手臂,他卻還不滿意,繼續在各處撿拾。


    直到一條條橡皮般的斷臂,不停從他懷裏滑落,無論他如何拚命撿,都無法全部抱住的時候,他跪坐在了血泊裏,仰起頭,幹涸嗓子發出的哭聲弱小又無助。


    一隊隊雁門軍將士,沉默著在打掃戰場,他們救治同伴,清理殘敵,收斂屍體,撿拾兵刃,還有很多戰士在割人頭——那是軍功憑證。


    很多好不容易爬起來的天元軍傷兵,被他們撲上去亂刀砍死,一些伸出手求救的天元軍戰士,迎來的卻是冷冰冰的補刀。


    西沉的日頭,在雲層間隙灑下金輝,漸漸大起來的山風,吹拂著沙塵如霧,行走在其間的雁門軍將士,劫後餘生,卻怎麽看怎麽像鬼。


    無論趙寧、楊佳妮,還是趙北望、王柔花,乃至趙鎮中,一時間都是沉默無言。


    今日之戰,是時隔百餘年後,齊軍跟草原軍隊初次大戰。他們勝了,卻是事先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慘勝。慘烈到戰鬥結束後,將士們都無心歡唿,無心雀躍。


    他們有接近兩萬顆胡虜頭的戰功,卻也有一萬多手足兄弟長眠於此。


    正麵進攻草坡的兩營將士,死傷都是近半。


    乙字營情況稍好,但在圍殲天元軍的過程中,沒有被陌刀陣收割的天元戰士,都是悍勇死戰到最後一刻,依然拉了很多人墊背。


    趙北望帶領的中陣萬人,最終也是死傷半數。


    這一戰天元軍幾乎無人投降,哪怕是到了必死的境地,依然酣戰不休。他們展現出的作戰意誌,是草原軍隊沒出現過的,在雁門軍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戰況再度證明,如果沒有乙字營、丁字營率先取得突破,及時擊敗阿古拉所部,哪怕扭轉戰局形勢再晚一些,結果都會是雁門軍戰敗。


    這樣的勝利,讓上到趙北望這個雁門軍主將,下到雁門軍普通士卒,都心緒低沉,說不出話來。


    “莫說本朝開國之初,征伐突厥王庭的大戰,自從衛霍大敗匈奴以來,千年的曆史中,盛世皇朝對戰草原軍隊,正麵戰場都鮮有這樣的戰績。”


    良久,在場年齡最長修為最高的趙鎮中,麵容黯然的說話了,“這是雁門軍跟天元軍的首戰,是雁門軍對天元軍的首勝,也是......首殤。”


    趙北望張了張嘴,隻覺得滿嘴苦澀,什麽也說不出來。


    王柔花沉吟片刻後道:


    “此戰勝得僥幸。戰爭還將繼續,大戰還在後頭,我們必須重新審視天元軍戰力,重新定義敵我雙方的強弱關係,這樣後麵才不會犯大錯。”


    趙北望接過話頭,沉聲道:


    “天元軍的強弓非比尋常,臨陣四矢,已經打破了戰爭慣例,殺傷力也很離譜。強弓勁弩一向是我們的優勢,現在這個優勢幾乎蕩然無存;


    “天元軍中的修行者,多得不可思議,占比竟然比雁門軍還要高,這是從未出現過的情況!還有他們的甲胄......


    “往後我們要戰勝天元軍,必須要注意這些問題。”


    眾人不再眺望死屍遍地、血流漂櫓的戰場,轉而麵向鳳鳴山主峰方向。


    身旁占據天元軍第一道防線的雁門軍,雖然剛剛經曆慘烈搏殺,此時依舊軍陣森嚴。經過這場血戰生存下來的將士,無論此刻心情如何,都經曆了成長。


    聽著眾人討論漸漸熱烈,變成了一場別開生麵的軍議,沒怎麽說話的趙寧眼裏有了些許笑意,其中的欣慰之色分外明顯。


    跟其他人不同,趙寧的心情並不沉重,甚至還很放鬆。趙北望等人對今日之戰的戰果,不是很好接受,但在趙寧看來,今日能取得勝利,就已經足夠。


    從某種意義上說,算得上是意外之喜。


    在天元王庭的百戰精銳軍隊麵前,雁門軍戰力本就處於下風,這是事實。


    若非如此,前世國戰開始時,雁門關、山海關也不會那麽容易被攻破,大齊北方也不會那麽快就落入敵手。


    正麵交戰,雁門軍本就是要敗的,更何況還被天元軍占著地利。開戰之前,趙寧內心的目標,也隻是竭盡所能,讓雙方能打個平手。


    最重要的是,通過先鋒這一戰,要讓雁門軍意識到,他們現在的敵人,已經不是他們之前認識的那個對手了。天元軍的強悍,讓他們必須打起十二分精神。


    若不能如此,等到雙方主力趕來會戰,雁門軍一旦犯錯戰敗,損失就無法估量。


    現在,雁門軍已經認識到天元軍的難纏,趙寧最重要的目的達到。萬餘將士的損失雖然慘痛,但從戰略戰術上來說,委實不算太大的代價,完全可以接受。


    更何況,大軍畢竟是贏了,攻占了天元軍的第一道防線。


    再往後,因為地勢的關係,騎兵衝陣的發揮餘地將大為減少,步卒對戰成為核心。雙方各有多少優劣,目前還真不好說。


    當夜,雁門軍將營寨前移,全麵控製穀口地帶。


    自此開始,大軍休整,救治傷員,並未再戰。


    隨後不久,趙玄極率領雁門軍主力到來。與此同時,天元軍也迎來了他們的增援。


    在此期間,沒有跟先鋒同行,也沒有隨主力行動的趙遜,從不遠不近的地方趕到鳳鳴山,第一時間就來見了趙寧。兩人見麵沒多久,趙遜又離開了營地。


    趙玄極到了之後,了解到先鋒戰況,大為震動,而後便連夜召集諸將,緊急軍議。軍議持續了整整一夜,研究在“全新形勢”下,進攻鳳鳴山的戰法。


    翌日早晨,諸將走出大帳時,無不是麵色凝重。


    趙寧離開前,趙玄極走過來按了按他的肩膀,歎息一聲,“你是對的。如果當初采取了你的進軍策略,戰爭或許是另一番形勢,對雁門軍要好不少。”


    這話的鼓勵成份很大,對趙玄極來說,不可能因為目前的困境,就心神動搖。


    但趙玄極終歸是承認了趙寧見解的正確性。在剛剛的軍議中,他也讓趙寧暢所欲言。這一迴,無論趙玄極還是諸將,對他的意見都格外尊重。


    這不僅是因為趙寧之前的進軍之策,更因為趙寧在第一戰中,是大軍取勝的最大功臣。


    他已經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智勇兩方麵的能力,贏得了雁門軍諸將的普遍敬重。


    到了這時,沒有人再把趙寧當少年人看待。他這個“少帥”的身份,也有了真正的意義,而不再隻是趙北望嫡長子。


    一旁,趙北望看趙寧的眼神有些複雜,既不乏讚賞,又不乏慚愧,還帶了些平視意味。這說明他不再隻把趙寧當兒子,可以隨意教訓,而是多了些平等意味。


    王柔花就簡單很多,看趙寧的目光充滿驕傲,有一股我兒終於長成為大丈夫的欣喜。


    在趙寧離開後,趙北望忽然道:“這一戰我感悟良多,已經摸到了王極境的門檻。如果時機得當,我很快就能跨進新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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