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葉青麾下十幾個部落的位置,趙寧基本上都知道,一品樓會定期向他迴報各種消息。在來草原之前,趙寧也做過功課。


    安排過乙字營在小葉部旁駐紮,小葉部提供一部分飲食等事宜,趙寧跟蘇葉青並肩在部落外漫步。兩人也沒什麽目的,就圍著不大的部落一圈一圈轉悠。


    月色很好,清輝鋪在草莖上,猶如一層微微發光的地毯,瑰麗夢幻。將士與牧民們歇息後,四周一片靜謐,靴子踩在草地上,有輕微的莎莎聲。


    像人紊亂的心弦,一觸即動。


    楊佳妮有趙寧交代的另外任務,沒在小葉部停留,現在已經不知去了多遠的地方;趙遜負責營地的戍衛,但也隻是在騎兵營地裏巡視,沒有出來。


    趙寧跟蘇葉青都沒帶護衛,所以無人打擾,身後隻跟著趙寧的戰馬,這倒不是趙寧打算隨時帶著蘇葉青遠走高飛,而是酒囊太多,需要戰馬馱著。


    乙字營營寨火把依稀光亮下,蘇葉青微微低著頭,耳畔幾縷被夜風拂動的青絲旁,是紅彤彤的耳垂,好似在訴說著主人內心的激動與羞赧。


    兩人邊走邊飲,喝到第二個酒囊的時候,蘇葉青迴頭看了看戰馬上的酒囊,既有些欣喜又有些期待的偷看了趙寧一眼,複又微微低下頭時,聲若蚊蠅:


    “公子今夜拿出來的酒......都是我釀的嗎?”


    趙寧輕輕笑了笑,“我現在每天喝的酒,都是你釀的。在雁門關,我讓人專門建了一個酒窖,來儲藏你留下的酒。”


    蘇葉青要來塞北之前,曾有一段不眠不休的時間,白日學習草原語言,了解草原風俗,為此行爭分奪秒做準備,夜晚則泡在一品樓的酒坊,不停釀酒。


    彼時,每日隻睡不到兩個時辰的她,心裏想的是,在離開之前,多給趙寧留些酒。因為趙寧說很喜歡她釀的酒。


    她知道趙寧不會缺美酒,也未必會時常想喝她釀的酒,但她固執的覺得,等趙寧哪天想喝她的酒時,不能找不到。


    她也不知道來了蒼涼蠻荒的塞北,什麽時候能再迴去,會不會死在這裏沒機會再迴去,所以她就想盡力多留些。


    趙寧不喜歡喝茶,趙寧作為趙氏家主繼承人,也應該什麽都不缺,蘇葉青覺得自己能夠為趙寧留下的,能讓趙寧想起她的,也隻有這些酒了。


    留一壇酒,也是留一份念想。那樣就算她戰死塞北,趙寧也不會很快忘了她。


    所以,當蘇葉青離開燕平成時,她留下的酒,足足堆滿了三間不小的屋子,足夠趙寧喝好多年的了。


    聽到趙寧的話,蘇葉青被皎潔月光映得,猶如披上了一層薄紗的臉更紅了些,嬌豔欲滴,耳垂更是紅得幾近透明。


    趙寧這麽喜歡她的酒,遠遠出乎她的意料。她心裏有許多歡喜,卻羞於說出口,隻能放任心跳如鼓。


    這樣的蘇葉青讓趙寧內心感慨。眼前的她,還沒有前世國戰爆發後,兩人並肩血戰時的大氣風采,少了幾分英姿颯爽,多了幾分嬌羞可人。


    準確的說,因為沒有經曆太過同伴的死,所以還保留著少女的嬌羞,沒有前世曆經苦難磨練出的堅韌強大。


    趙寧說不上這好不好,但如果有的選,他不希望蘇葉青死那麽多親友,哪怕她不能因此變得內心強大。


    對眼前的少女,趙寧總是有著非同尋常的情誼,那是他在趙氏血親之外最在意的人。對他而言,見到蘇葉青,就像是見到前世。


    倘若可以,趙寧更想她呆在燕平城,以後都護著她。


    但他清醒地知道,在北胡跟大齊國戰不可避免的形勢下,真正為她好的方式,是讓她自己變得更強,不隻是修為上的,還得有心性能力上的。


    這樣她才能在接下來的風雲激蕩中,有更多活下去的機會。


    因是之故,趙寧才沒有反對她來塞北。


    眼前這場戰爭的爆發,已經是迫在眉睫,為了掌握主動權,趙寧將會在今夜親手開始它。而蘇葉青,也會比前世更早參與戰爭。


    他們或許不在一個地方奮戰,但他們依舊是並肩作戰。


    喝完第二個酒囊,趙寧跟蘇葉青說起正事,“你麾下已經有近二十個小部落,都是百餘落上下的規模,能不能再擴大一些?”


    一百落,通暢情況下也就三五百人,實力並不強,遇到戰鬥,也僅能出動一百多青壯戰力,連一股稍微強大的馬賊都抗衡不了。


    這樣的部落,在草原上生存危機是比較大的,若是年景不好,亦或是兵荒馬安,很可能眨眼間就煙消雲散。


    蘇葉青搖搖頭,抿了抿嘴唇,不無惆悵的說道:“這些部落,絕大部分眼下都無法繼續壯大。


    “這不是我們在部落裏安插的修行者,實力不夠強,不能吞並更多零星牧人,而是在一定範圍內,可供放牧的草場,可以獵取的獵物就那麽多。”


    在蘇葉青的解釋下,趙寧明白了一品樓控製下的部落,現在麵臨的困境。


    追根揭底,草原貧瘠,一片區域的生存資源有限,隻能養活一個百落上下的部落。更多零星牧人加入進來後,現有區域內的物資,根本無法讓他們填飽肚子。


    解決問題的方法,是向外擴展部落領地。


    但這會遇到兩個問題。


    一是地域太廣,部落人少,控製不了;


    二是會遇到相對較大的部落。


    第二個問題又涉及到一個深層次的問題:


    零星牧人所在的地方,都是草原上相對貧瘠的區域;草場豐茂、獵物眾多的富庶地帶,則控製在人數眾多、實力強橫的部落手裏。


    也就是說,零星的貧窮牧人,是沒資格在肥美草場生存的,一旦被大部落發現,要麽被殺,要麽成為牧奴。


    尋常時候,跟這些大部落起衝突,並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一個百餘落的部落,普遍戰力幾何,在草原上有共同認知。


    一品樓修行者掌控的部落,一旦表現出太強的實力,擁有過多修行者,戰勝了比他們大不少的部落,則會引來太多懷疑的目光。


    而眼下,草原太平,各個王庭(主要是天元王庭)的統治秩序很穩固,任何非常力量的出現,必會受到他們的關注、探查,乃至圍剿和吞並。


    所以在尋常情況下——沒有雄才大略、實力強橫的英雄出現,沒有特別的戰爭——這裏的生存秩序牢不可破。


    底層貧窮牧人,一直都會是貧窮牧人,生存艱難;中層部落一直會是中層部落,生活滋潤;上層大部落、王庭,也會一直享有自己高高在上的富貴、權力。


    太平時節,階層固化,上下疏離並產生隔閡,乃至互相完全割裂,是無法改變的現實。


    “太平時節,這的確是個大問題。好在天下若是真的太平,你們也不用到這裏來,帶著底層牧民壯大自己的部落。”


    趙寧很快理出頭緒,“等到戰爭爆發,雙方打得不可開交,契丹王庭跟天元王庭,對地方控製力減弱時,你們就能尋機壯大。”


    蘇葉青認真點頭,“雖然不能壯大太多,但的確是可以壯大一些的。”


    趙寧想說什麽,張了張嘴,忽然止住了話頭。


    他陡然想到,在大齊,底層百姓、中層富人、上層權貴的生存秩序,其實跟草原差得也不是太多,都是一樣的道理。


    不同之處在於,大齊文明程度較高,沒有草原這麽野蠻。


    所以大齊皇朝的中上層不直接殺人,但富人、權貴對底層百姓的財富侵吞——生存資源的掠奪,其實並無本質不同。


    甚至烈度更大。


    因為中原皇朝的富人、權貴,擴張自身財富的欲望沒有止境,他們會一直盯著底層,想方設法吞並對方創造的財富。


    太平盛世,大齊皇朝辛勤勞作的百姓,有了相對安穩的生存環境,創造的財富無疑會多一些。但底層創造的財富越多,富人、權貴就吞並得越厲害。


    如若不然,大齊的土地兼並,現在也不會這麽嚴重。


    趙寧一時間有些心神恍惚。


    如果他想得沒錯,那麽大齊底層百姓生活的艱難麵貌,比他之前預料得還要可怕得多。


    他之前在跟劉氏、龐氏等門第的鬥爭中,隻想到了世家大族的惡行,沒把中層富人考慮進去,以為受迫害的底層百姓隻是很少一部分。


    但如今想來,大齊皇朝的平民百姓,受苦受難的規模隻怕非常恐怖。


    倘若事實果真如此,那麽大齊治下,就有太多生存艱難的底層百姓,對朝廷已經毫無好感。


    一旦國戰爆發,戰事慘烈,皇朝需要靠百姓子弟的奮戰來戰勝北胡,那些普通平民,還會因為簡簡單單的“忠義”二字,而上陣殺敵、奮不顧身嗎?


    念及於此,趙寧不禁遍體生寒。


    他想到了前世的國戰潰敗。


    他感受到了大恐怖,好似跌進了無邊無際的深淵,絕望之下四處伸手,卻什麽生機都抓不住。


    怎麽辦?


    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


    天元王庭的強大,數千年未有;天元可汗的強橫,足以戰勝一切修行者!


    草原民族不乏悍勇輕死之輩,且他們受到的官府壓力沒有那麽大,仍舊保持了極大的活力、奮武、豪烈,這一點趙寧在達旦王庭的晚宴上,就已經見識到了。


    而中原皇朝,在長久大一統的世道秩序下,朝廷不斷穩固自身統治,加強官府權威,壓製民間武力、武風。


    這導致民間的百姓,都變得小心翼翼,不再無懼無畏,性子被磨得越來越循規蹈矩,越來越膽小,越來越不崇尚武風。


    悍不畏死、奮武豪烈的草原民族,在數千年未有的強悍雄主,數千年未有的強悍軍隊的帶領下,一旦開啟跟大齊的國戰......


    大齊那些被官府權威壓迫得膽小怕事、棱角全無、唯唯諾諾、欺軟怕硬,隻知道詩詞歌賦、口綻蓮花的大多數人,怎麽跟他們抗衡?


    難道要指望那些,隻知道爭權奪利、壓榨百姓、侵吞財富,享受富貴、炫耀特權的大齊富人、權貴,成為大齊的國家脊梁?


    趙寧停住了腳步,眼中滿是恐慌。


    兩世為人,他從未有任何一刻,像現在這樣膽戰心驚過。


    即便是前世,在再如何艱難的廝殺裏,他也沒有如此恐懼。


    那時候,他隻是一個戰士,他沒考慮過這些,也不需要考慮這些。


    但是現在,他不再隻是一個單純的武人,他思考的,是如何拯救大齊,庇佑中原江山!


    可他忽然發現,以大齊如今的所謂盛世,在北胡強大的攻勢麵前,根本就沒有任何一個贏得戰爭勝利的理由!


    大齊眼下的強盛,隻是一戳即破的窗戶紙罷了,在窗戶裏的房間中,是早就不堪壓力的腐朽房梁!


    前世,大齊的滅亡,絕非單純的軍事敗北,而是有早就注定了戰爭勝負的國家麵貌!


    怎麽辦?


    該怎麽辦?


    能怎麽辦?


    趙寧身子晃了晃,眼前金星亂冒,視野陣陣發黑,忽的心口一堵,再也無法唿吸,幾欲窒息而亡,猛地氣息一蕩,嗓子眼一甜,一口鮮血就噴了出來。


    “公子!公子,你怎麽了?”蘇葉青沒想到兩人說話說得好好的,趙寧忽然停住腳步,轉瞬就麵色鐵青,一口鮮血噴了出來,駭得花容失色,連忙攙扶。


    趙寧搖晃欲墜的身子,被蘇葉青有力的扶住,避免了摔倒在地的命運,他很快穩住了身形,擺擺手:“無妨,不必擔心。”


    隻是一個刹那,趙寧思緒萬千,仿佛經曆世間十年,更看到了百年的滄海桑田。


    好在他並非什麽不學無術、無知者無畏的紈絝,除了沉迷於趙玉潔那兩年,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都堪稱好學不倦,博覽群書。


    讀了很多史書,他深知以史為鑒的道理。


    見蘇葉青雙眼猶含驚恐,滿麵關切,幾乎要哭出來,趙寧輕鬆的笑了笑,也沒有一味寬慰對方,而是說出了一些自己的真實想法:


    “原本我以為,我隻需要做好大齊未來的鎮國公,大齊第一世家家主,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現在看來,我需要做的,遠比我之前預計得多。


    “這場戰爭,比我們想象中要複雜、艱難。要贏下它,光有大都督這個身份還遠遠不夠。好了,此時不必說太多,我們先做好眼前的事。”


    趙寧已經初步想通。


    不解決剛剛想到的這些問題,在北胡大軍的強勢進攻麵前,大齊根本不能保存!


    他需要做的事,的確遠比重生之初預料得多,因為他需要改變的,是整個大齊。


    對尋常人來說,這簡直是在癡人說夢。


    好在他是大齊第一世家的家主繼承人。


    這些事,他不做,誰來做?


    雖然也是難如登天,但他沒有選擇,也不是沒有成功的可能。


    不過,皇朝內部的問題,終究要等到眼前的戰爭結束,他成功拖延了天元大軍南征的步伐後,才有時間、精力去處理。


    所以眼下的戰爭,隻能勝,不能敗,必須達成既定目標!


    如果這迴不能讓天元可汗,吞並達旦部的計劃落空,國戰在兩年後就爆發,那趙寧就算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扭轉前世大齊敗亡的大局。


    “好了,時辰差不多了,去你自己的位置上吧。”趙寧吞了一顆含元丹,麵色漸漸恢複紅潤。


    蘇葉青雖然還很擔心趙寧的狀況,但見趙寧氣息平穩,也知道趙寧沒了大礙,當下縱然還有些不放心,但還是乖巧的點頭,轉身進了部落。


    趙寧在原地站了一會兒。


    縱目遠眺,他看見地勢起伏和緩的草原好似大海波濤,深邃的夜空有無數繁星,簇擁著一輪彎彎的皓月。這個世界,從來不會因為人類的悲歡離合而改變。


    他嘴角微微動了動,勾勒出一抹不鹹不淡的笑意。


    路漫漫其修遠兮。


    但隻要在路上,就沒有妄自菲薄、坐立不安的道理。


    有一顆強大的內心,才能迎接數不盡的人生挑戰,才有抵達人生目標的可能。


    他牽過戰馬的韁繩,拍了拍戰馬的臉,在戰馬朝他打了個響鼻後,轉身向乙字營轅門走去。


    沒多久,他身後,無垠的夜色裏,大地忽然開始震顫。


    隆隆的馬蹄聲,踏破了深夜的寧靜,猶如滾滾驚雷、滔滔洪浪,從不知名的遠處,迅速由遠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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