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寧雖然要離開燕平城,但巡城都尉府對他和整個將門而言,依然非常重要,不能放棄。


    眼下,隨著門第構陷趙氏失敗,京兆府翻身的努力破滅,都尉府控製燕平城治安的地位,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無可撼動。


    借著抓捕北胡在北方各城細作的由頭,將門已經在努力,要將巡城都尉府的管轄權擴大。


    至少也得能管控京畿之地的治安,同時還要對涉及外邦細作的事,擁有不受地域限製的查探權。


    在這種形勢下,都尉府自然不能落入旁人之手——譬如說孫氏這種趙氏對頭的世家手裏,所以魏無羨坐鎮都尉府,就顯得很有必要。


    有魏無羨在,趙寧去了雁門關,就不必擔心燕平城出什麽問題,一品樓能更好發展壯大不說,漕運的事也有相當保障。


    這件事說完的時候,下麵的人稟報,說是範翊到了。


    今晚趙寧也約了對方到茶樓來談事。


    要跟範翊說的事很重要,在對方進了門,放下兜帽規規矩矩坐下的時候,趙寧直接問道:“人手都準備好了?”


    範翊肅然頷首,依舊是念書一樣的認真語氣:“都準備好了。”


    門第構陷趙氏案後,範式暗通趙氏的事情,已經被徐明朗察覺了些眉目,現在範式的處境格外艱難,若是沒有其它方向可以突破,就會很難生存。


    眼下的範式,明文暗將,這種情況必不能持久,最終他們還是要表裏合一的,不如此就無法真正振奮家勢。


    趙寧給範式謀劃的出路,是草原,是接下來的國戰。


    從現在開始,範式將跟一部分一品樓的力量,向北進入草原,在各大王庭隱蔽經營細作力量。


    一品樓在之前幾個案子和跟蕭燕交手過程中,積累的經驗訓練出的精銳,正好在此時派上用場。


    如今的天元王庭,應該在高層秘密甄別那個並不存在的奸細,他們的注意力被吸引過去,就不會太注意民間——這也是趙寧放蕭燕迴去的另一個原因。


    而有飛魚衛先前行動的失敗,對方也會放鬆一部分警惕。


    眼下,正是趙寧利用燈下黑的有利條件,在北胡安插棋子的好時候。


    戰爭爆發後,在北胡沒有情報來源,怎麽都不方便。而一旦國戰爆發後再建立情報渠道,那就為時已晚了,屆時北胡對這方麵也一定會著重防備。


    “範式派誰帶人去塞北?”趙寧問。


    範翊目不斜視的迴答:“我和六叔去。”


    她嘴裏的六叔,就是趙鍾鳴。


    趙寧不置可否,“進入塞北,危險重重,性命都沒有保證,隨時都有喪命可能。你作為範式年輕一輩最傑出的子弟,要親自去冒這個險?”


    範翊看著趙寧,鄭重道:“家族都已經麵臨傾覆之虞,個人安危何足道哉?若是我真有才能,正該用在最關鍵的地方。”


    這話說得豪邁,頗有大丈夫氣概。


    趙寧稍作沉吟,“若是如此,我迴去後,會跟大都督商量,讓你們範式的人進入兵部任職。”


    龐氏覆滅後,兵部出現了權力真空,有很多要緊官職,將門自然能分得許多。經過內部商議,尚書之位已經由魏氏得了去,但侍郎之位還可以商量。


    範翊抱拳致謝。


    趙寧轉頭看向扈紅練,“一品樓派誰去塞北的人,由誰領頭?”


    扈紅練歎息道:“若是公子允許,奴家當然想親自去。如果奴家隻能去管漕運的事,那一品樓就隻能派最聰明的那個人去了。”


    “誰是一品樓最聰明的人?”


    “除了小妮子還能是誰?”


    趙寧沉默下來。扈紅練嘴裏的小妮子,便是蘇葉青。


    “有誌不在年高。公子放心,小妮子雖然年輕,但腦瓜子卻不是一般的好使,這迴幾件案子下來,她也成長得極快,如今有獨當一麵的能力了。


    “我也會安排一品樓最能打的幾個人,一路跟著保護她的。”扈紅練見趙寧有些疑慮,便正色補充。


    “那就這麽定了吧。”趙寧不再思考。


    他對一品樓很了解,知道這就是個不怎麽勾心鬥角的幫派。裏麵的人大多是秉性正直的粗漢,跟軍中差不多。


    除了扈紅練這個類似軍師的角色,就隻有蘇葉青心思最為細密。


    幾人議事議得差不多的時候,扈紅練得到下麵的人的稟報,迴頭笑著對趙寧道:


    “小妮子的酒釀好了。這些時日閑下來,她可是成天都泡在這件事上,就算味道不好,也請公子擔待一二。”


    正說著,蘇葉青端著托盤進了屋子,親手為眾人的杯子裏斟了酒,期間一直微微低著頭,羞赧的雙頰通紅。


    好像是很不好意思,又像是很擔心自己手藝不夠好,鬧出笑話來。


    品了一口蘇葉青釀造好的酒,趙寧神色一怔,眼中掠過一抹恍惚之色,竟是當眾半響沒動。


    這種熟悉的味道,讓他好像又迴到了前世。


    在烽煙彌漫的戰場,一場死裏求生的慘烈戰鬥後,衣甲破碎遍體鱗傷的他,跟同樣差些力竭而亡的蘇葉青,在殘破的城頭扶著牆大口喘息。


    腳下血流漂櫓,屍積如山,遠山殘陽如歌,城池內外濃鬱的血腥味與焦臭味,讓人想要趴在地上將苦膽都吐出來。


    激戰的畫麵、同袍臨死的唿喊,夢魘一般縈繞在腦際,揮之不去。


    蘇葉青遞過來一個酒囊。


    當烈酒入喉灼熱了肺腑,趙寧一瞬間清醒過來,又一次確信自己劫後餘生,戰勝了北胡銳士,便有說不出的豪烈,也有說不盡的蒼涼。


    彼時他並不知道,那酒,竟是蘇葉青自己釀的。


    “好酒!”


    趙寧迴過神來,見眾人都奇怪的看著他,露出一個不辨前世今生的笑容,“這樣烈的酒,有多少我就能喝多少,哪怕是天天喝,也不會覺得夠。”


    聽到他這麽說,肩膀繃得緊緊的蘇葉青,頓時放鬆下來,綻放出一個比晨曦還要明麗的笑容。


    然而隻是轉瞬,她又羞澀的低下頭去,耳垂都紅得晶瑩欲滴。


    他說哪怕天天喝......天天喝......那是什麽意思?


    ......


    宰相府地下石室。


    徐明朗不知道自己在“棋盤”前枯坐了多久。直到雙目已經布滿血絲,他仍是一動不動。麵前的棋局讓他麵容枯槁,形如重病的老人。


    去年時,這座巨大的棋盤上,標記著門第世家的棋子,還越過楚河漢界,大規模攻入了將門領地,占據了大量地盤。


    孫氏、吳氏等將門的棋子,也由黑色變成了灰色,有向門第白色棋子靠近的趨勢,整個局勢對門第來說一片大好。


    而現在,白色棋子少了很多,整個棋盤都顯得空曠了不少。劉氏的棋子完全沒了,鄭氏、呂氏的棋子所剩無幾。門第這邊的力量,一看就弱了極多。


    攻入將門領地的龐氏棋子,更是完全消失在了棋盤上;原本是白色的兵部各個官職,現在過半都變成了黑色。


    將門領地那半邊,現在已經隻有“監軍”棋子仍舊是白色,勢單力薄。


    早先被他改成了淺灰色的吳氏、楊氏棋子,現在都迴歸了純白色,再也不能被他利用。


    孫氏等幾個將門的棋子,雖然顏色沒變,但跟門第棋子的距離卻疏遠了很多。在門第構陷趙氏案失敗後,孫氏等將門,對他已經喪失信心,不再跟他接觸。


    現如今,棋盤上的局麵是將門聲勢浩大,門第完全成了劣勢,莫說進攻之力,照眼下的情況看,能守住自己的地盤就算謝天謝地了。


    “老夫嘔心瀝血這麽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壓製將門武官,將兵權收歸中樞,實現文官節製武將的藍圖,剔除武將擁兵自重的不穩定因素,讓盛世更加太平。


    “老夫自認一心為公,一直以來也順風順水,本以為大事將成,卻沒想到最後竟然是竹籃打水一場空。這究竟是為何?陛下,這究竟是為何?”


    徐明朗閉上眼,深唿吸了好半響,仍是無法做到完全的冷靜。


    又過了許久,徐明朗最終還是睜開了眼睛,將手伸到棋盤邊的盒子裏,掏出了一把血紅色的,標記著各類官職的棋子,一顆顆擺放到了棋盤上。


    這是棋盤上第一次出現血紅色棋子。它是那般刺眼,兀一出現便奪人眼球。這種棋子,大部分都在門第這邊,少部分則在將門那邊。


    隨著血紅色棋子都落在棋盤上,現在的局勢就是再明顯不過的三足鼎立。


    從眼前來看,血紅色棋子加起來,也沒門第或是將門一方多。但徐明朗盯著血紅色棋子的眼神,卻格外淩厲。


    那是寒門官員的力量。


    在此之前,他是朝堂上唯一的權臣。而現在,他隻是三個重臣中的一個了,就這樣還要備受趙玄極的壓迫。處境跟以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宰相曆來都是百官之首,他做了二十年宰相,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地位名不副實。


    收迴目光,長歎一聲,徐明朗揉了揉眉眼,感覺到深深的疲憊。


    在他滿身頹然之氣的時候,石室外的走道上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隨之進入石室的,是端著蓮子粥的趙玉潔。


    這間石室,是宰相府裏最隱秘的所在,以往都隻有徐明朗自己能踏足。


    就眼下來說,徐明朗對趙玉潔的信任已經不如從前,但他卻給了對方進入這間石室的資格。這已經跟情感無關,而是利益使然。


    徐明朗需要靠趙玉潔,來改變自己的不利處境。


    他要把趙玉潔以義女的名義,送到這世間牆壁最高的地方去。如果這件事能成功,往後雙方就能成為平起平坐的盟友,這是對彼此都好的局麵。


    徐明朗自信,此事能成的可能性很大。


    不是因為趙玉潔“義女”這個掩耳盜鈴般的身份,而是他判定,這世間的男人,沒誰能抵擋趙玉潔的魅力。


    有這個判斷,徐明朗也不完全是以己度人。前兩天,大齊天下最強的存在,突然來造訪宰相府,探望他的“病情”,還在府上用了一頓膳。


    席間,對方見到擅自進廳送酒的趙玉潔,露出過驚豔之色;在得知趙玉潔的真實身份後,更是表現出了若有所思的興趣。


    那人“若有所思”,徐明朗不知道對方到底在想什麽,但本能的認為,那應該是男人對女人的深層次想法。


    已經在石室呆了一整天的徐明朗,喝完了趙玉潔送上的蓮子粥,放下碗的時候,他已經恢複了宰相的氣度,不急不緩道:


    “既然要給你一個義女的身份,那怎麽也得有一個名字,你想要個什麽樣的?”


    趙玉潔笑了笑,“名字隻是稱唿而已,並不那麽重要,不過一定要有一個的話——府君總是叫妾身媚兒、媚娘,那不如就叫徐媚好了。”


    所謂“媚娘”,跟劉玉的“玉娘”這個稱唿,是一樣的道理,都是取一個字,再加上一個表示女子身份的後綴罷了。


    徐明朗咀嚼著這個名字,總覺得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徐媚,徐媚娘,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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