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爾巴這群人,包括那個跟龐琦密切接觸的商賈,神秘而且勢力不俗,龐琦不止一次懷疑過他們的身份,也曾想過要去探查。


    隻是因為投鼠忌器,這才沒有實際行動。


    饒是如此,他最多也隻是人為,對方是一個黑白通吃,發展過程中不擇手段,雙手沾滿血腥的地方大族。


    這並不算什麽。


    大齊開朝立國時的十八將門勳貴,哪一個不是從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就算是十三士人門第,在原始積累期也不是都沒鄉親血淚。


    一將功成萬骨枯。


    一個萬戶侯就得一萬戶百姓來供養。萬戶侯的鍾鳴鼎食,可都是從一戶戶平民百姓的牙縫裏摳出來的。


    所以龐琦對這個並不在意。


    但他怎麽都想不到,對方竟然不是大齊子民,而是胡人!


    胡人是一群什麽人?


    未開化的蠻夷。


    他們不通文字,不識詩書,不知禮儀,不可教化,沒有道德倫常,燒製不出瓷器,生產不了絲綢,委實跟一群猴子別無二致。


    哪怕是草原四大王庭,在普通齊人看來,也都隻是一群猴子聚居的地方。


    在大齊朝廷跟官府,對民間的宣傳教育上,胡人都是沒有智慧的傻子。


    君主魚肉子民,殘暴無度,殺人如麻,常做一些毫無道理,齊人三歲小孩都知道是錯的的事。他們的百姓愚鈍不堪,不知自己生活在地獄。


    大齊的士人書生,都不屑於統治胡人。


    而現在,得知自己一直以來,都是被胡人控製,始終都是在給胡人辦事,龐琦一方麵羞憤欲死,另一方麵,也知道自己墜入了萬丈深淵。


    無論命運還是名聲,都將再無翻身的可能。


    不管他這輩子立下多麽大的功績,哪怕是殺了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都洗刷不掉這個汙點。


    更何況,他還沒這個機會。


    就如魏無羨所說,他注定要被釘在青史的恥辱柱上,被後世無數人唾棄。


    他在門前癱坐,很快就又豁然起身,不用人押解,跌跌撞撞的主動跟在了忽爾巴後麵,雙目發直的自言自語:


    “這不可能......胡人不可能在大齊有這麽多細作!這是燕平城,是天子腳下,這些胡人怎麽敢在這裏肆意妄為?他們這到底是要幹什麽?他們瘋了不成!


    “他們難道不知道,這樣的事一旦敗露,他們的部族就會遭受滅頂之災?這......他們這是在自尋死路!不可能,他們不可能這麽荒唐!這事不可能這麽荒唐......”


    他不是被大齊官府控製了思想的愚民,知道北胡四大王庭的可汗,不會做沒有道理的事。


    看他現在的這副樣子,是要跟到都尉府去,親眼見證事情的後續發展,徹底弄清忽爾巴到底真是胡人,還是被將門和都尉府誣陷了。


    這對他很重要,對龐氏也很重要。


    龐琦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讓魏無羨搖了搖頭。


    不過他外粗內細,並沒有就此放鬆警惕,吩咐了一句魏氏的修行者,讓他們好好看住龐琦,不要被對方發瘋的外表迷惑,給對方半路逃走的機會。


    畢竟這是一個元神境後期的修行者。


    吩咐完,魏無羨抬頭看向屋牆上,肩扛巨斧青絲飛舞的趙七月,笑得溫和燦爛,還有一些討好的意味:“老姐,咱們可以去下一個地方了。”


    對方尋常時候看起來,就像個柔柔弱弱的嬌貴公主,但戰鬥起來可是個真正的猛士,連陳安之都不打不過的魏無羨,對趙七月是又敬又畏。


    趙七月點點頭,從院牆上一躍而下,扛著巨斧威風八麵的走在了前麵。


    趙七月喜歡站在比較高的地方,這是魏無羨很清楚的習慣。


    他還跟趙寧討論過這個問題,得出的結論是:大概身材矮小的人,都喜歡站得高一些,這樣就能避免一直抬著頭看人。


    尤其是強者,必定是不喜歡仰視別人的。


    魏無羨又彬彬有禮的招唿尺匕:“大當家,我們走。”


    尺匕走了兩步,忽然道:“到了忽爾巴必死的時候,還請魏公子幫我一個忙,給他一個痛快。”


    魏無羨有些意外,“哦?”


    尺匕坦然道:“他請我吃了兩碗肉,這份因果我得還給他。”


    魏無羨啞然失笑,“就因為兩碗肉?”


    在他眼中,兩碗肉什麽都不算。除非那是皇帝禦賜的。


    尺匕卻正色道:“為人處世,沒有比守住本心更難的,天下之事,也沒有比吃飯更好的。更何況是吃肉。”


    魏無羨怔了怔,仔細品味了一番這句話,想起尺匕的過往與一品樓的行事規矩,肅然點頭:“受教了。到了需要殺掉他的時候,我會給他一個痛快。”


    在此之前,該刑訊的他也不會手軟。


    “多謝。”尺匕抱拳致意。


    在他們走上大街,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看到這裏聚集了許多都尉府府兵,盾牌手頂在前麵,弩手箭上弦,刀手刀出鞘,正氣勢洶洶的看管著一群京兆府衙役。


    論人數,兩者數量相當。


    但論強者,卻有天壤之別。


    都尉府的府兵身後,有魏氏、楊氏、韓式等多個將門的精銳修行者。


    而京兆府衙役身後,卻隻有零星幾個龐氏高手。


    毫無疑問,這群衙役,是要在一品樓堂口戰鬥爆發的時候,衝過去聲援、配合的。但是現在,他們寸步難行。


    為首的京兆府官差,正是龐凖。


    他原本焦躁不堪,不斷向一品樓堂口和飯鋪的方向張望。


    魏無羨從街上大搖大擺的走過,隻是充滿嘲諷與鄙夷的瞥了龐凖一眼。


    龐凖如墜冰窟,目瞪口呆的愣在那裏。


    他看到了神思不屬,好似已經瘋掉的龐琦。


    對方的樣子嚇到了他。


    這一刻,龐凖再清楚不過的意識到,他們父子已經掉落萬丈深淵。


    ......


    破舊但還算寬敞的民房裏,一燈如豆。趙寧坐在桌前,手把手教蘇葉青下棋。旁邊半開的窗戶後,房子的主人——某個地痞,在監視斜對麵的院子。


    一連下了三盤,蘇葉青才勉強弄清楚玩法,但一旦落子還是找不著北,根本沒有半點兒章法。饒是趙寧抱著打發時間的態度,也感到了深深的無奈。


    大概也是知道自己下得太臭了些,蘇葉青羞得臉蛋紅撲撲的,像是熟透得紅蘋果,一直都不敢抬頭看趙寧。但她並沒有主動放棄,咬著嘴唇絞盡腦汁。


    這地方趙寧之前來過,還在這裏跟蘇葉青吃過一頓飯,斜對麵的院子,就是徐氏的綢緞莊,由趙玉潔打理,也是趙玉潔麾下爪牙最集中的地方。


    今早在碼頭的行動,屬於小任務,蘇葉青、劉玉等人這段時間的重點差事,還是監視這座院子,確保在必要時間能夠采取雷霆行動。


    劉玉早就混進了那座院子,當了一個廚娘,上午從碼頭迴來後,就依照一慣的上差時間,去了院子裏忙活。


    眼下已經是子時,尋常情況下,劉玉早就該出來了,她畢竟沒有住在那裏。但今夜明顯不同,院子裏燈火未熄,劉玉也沒迴來。


    “院子裏的情況會不會有意外?”結束了一局乏善可陳的對弈,見時辰已經很晚,蘇葉青很擔心劉玉的處境,害怕對方被發現了身份,出了什麽意外。


    趙寧不動聲色的收攏棋子:


    “若我所料不差,趙玉潔的人今晚必定有所行動,因為出發時辰晚,院子裏的人需要吃些宵夜,也是順理成章的事。玉娘這時候還沒出來,正合情理。”


    對趙寧的判斷,蘇葉青一向有著近乎無條件的信任,她點了點頭,“那我們需要吃點東西嗎?”


    趙寧笑了笑,“你要是餓了,自然可以去吃。不過,我怕你沒那個時間了。”


    話音方落,盯著院子的地痞忽然低聲驚唿:“玉娘給信號了!是第二種信號!”


    趙寧跟蘇葉青循聲去看,就見幾片爛菜葉,從亮著燈火的廚房位置的後窗裏,被丟了出來。


    趙寧目光一凜。


    如果院子裏的趙玉潔爪牙,是正經從門裏出來,那麽劉玉就不用發信號,趙寧這裏一眼就能看見,跟上去就可以了。


    需要劉玉發信號的,是其它幾種情況。考慮到她自身的安全,發信號的動靜、目標不能大,碗碟、燈籠這些雖然更容易聽到、看到,卻不能用。


    倘若院子裏的修行者今夜沒有行動跡象,都去睡覺,那麽劉玉就不是丟菜葉,而是丟自己的手絹。


    丟菜葉的意思,是院子裏的人開始行動,但不是從門裏出來,而是有其它隱蔽通道,譬如說地道。


    窗子前的地痞,沒有別的優點,就是眼神比常人好,否則也不至於讓他盯著院子,一品樓自己的人手就能承擔這個差事,他第一時間就看到了信號。


    “他們竟然真的有地道!公子,我們該怎麽追?”蘇葉青看向趙寧。江湖幫派的堂口下有地道並不奇怪,這是這樣一來,就不知道這些人再從哪裏冒出來。


    不得不說,趙玉潔的安排很謹慎。


    但這於趙寧而言,卻不是什麽問題,為了今晚的行動,他殫精竭慮謀劃多時,考慮到了多種可能性,當下便道:“依照第三個方案行事。”


    如果隻是為了端掉趙玉潔的江湖勢力,捕殺掉她的爪牙,趙寧根本不必費事到這裏來監視什麽,在今晚這種形勢下,大可以選擇強攻。


    他有另外的圖謀。


    這個圖謀,需要通過趙玉潔來實現。


    蘇葉青出門去安排了行動,迴來後在桌前坐下,想了想,雙眼熠熠的看著趙寧道:


    “據公子與魏公子所言,趙玉潔雖然有傾國之容,在燕平城幾乎無人能及,但畢竟勢單力薄。當初代州事發後,她已經是喪家之犬,憑什麽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成功接應徐明朗呢?”


    這個問題很重要,趙寧也一直在思考。


    他道:“從去年刺殺趙玉潔行動失利的情況來看,她還贏得了徐明朗的極大寵信,否則,身邊不至於跟著兩名元神境高手。”


    蘇葉青道:“這就更難了!”


    趙寧道:“總得來說,這件事可能性很多。”


    “最大的可能性是什麽?”


    “趙玉潔有‘貴人’相助。”


    蘇葉青雖然對下棋一竅不通,那也是天賦使然,腦子卻不笨,當下認真道:“這個‘貴人’不僅要自身勢力不俗,還得跟徐明朗有千絲萬縷的聯係!”


    趙寧道:“這樣的人不少。”


    蘇葉青道:“當日趙玉潔是在代州城外消失的,短短數月間就獲得了徐明朗的信任,所以她幾乎是沒有浪費時間!”


    趙寧:“這中間必然不會有多少顛沛流離、輾轉地方的空檔期。”


    “最大的可能,是她在代州的時候,就已經得到“貴人”相助!”


    “那個“貴人”從見到她到信任她,再到決定用她去接近徐明朗,這個時間也極短。”


    “這麽短的時間,正常情況下不足以支撐這些事情的發生!”


    “可能性有且隻有一種。”


    蘇葉青深吸一口氣:“那個‘貴人’早就認識她,知道她的身份,確認她是趙氏的敵人,雙方有共同利益!”


    “當時在代州的顯赫人物,隻有兩方有可能是這個“貴人”。


    “一個就是範式!”


    “當時範鍾鳴已經落入趙氏之手,代州再無範式高手,而且範式投靠趙氏也迅速,不可能節外生這個枝。”


    “如果趙玉潔是被範式送給徐明朗,以徐明朗跟範式的關係、對範式的不滿與打壓,也不會這麽輕易信任趙玉潔!”


    趙寧深深看了一眼蘇葉青:“故此,可能性又隻剩下一種。


    “這個所謂的“貴人”,就是當夜從代州城逃走的北胡公主,燕燕特穆爾!”


    “她身邊跟著王極境高手,有帶走趙玉潔的實力;作為北胡潛伏在燕平城的細作統領,她也有帶走趙玉潔的需要。”


    “今夜蒼鷹幫聯合龐氏、京兆府,總攻一品樓,意圖重新奪取燕平城江湖控製權,這是非常重要的行動!”


    “這麽重要的行動,當然需要重要人物來安排。”


    “所以此時此刻,燕燕特穆爾極有可能就在燕平城裏!”


    “可能性的確極大。”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們必須要在今夜拿下她!”


    “拿下了她和她的細作,北胡的狼子野心就將大白於天下。”


    “我們能對付得了她嗎?”


    “她敢來燕平城主持今夜這樣的事情,身邊必定有很多大高手護衛。”


    “她手下的強者再多,能有燕平城的將門高手多嗎?”


    “自然沒有。”


    “那我們能抓住她嗎?”


    “她敢呆在燕平城,就有很多保命、逃生的手段。”


    “我們要抓到她並不容易!”


    “不錯。”


    “但我們一定要抓住她!”


    “當然。”


    “這需要一個恰當的機會!”


    “今夜就是這樣的機會。”


    蘇葉青略帶嬰兒肥的小臉,不知何時又已經是紅彤彤的,一雙黑曜石般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的注視著趙寧:“公子有把握得手嗎?”


    趙寧端起茶杯淺啜了一口,嘴角勾勒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事成之前,我從不說絕對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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