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玉堂被捕之後騰出的位置因競爭激烈一直空著。最後是地區經委主任平級調動去了煤炭經銷總公司當了經理。這時人事製度改革的若幹措施已經出台,幹部選拔中公開競選的辦法正在推廣。廖星光決定采用新辦法好好選一個經委主任。競選由地委組織部具體承辦,報名者五人,經組織部考察篩選確定兩人參加競選。一個是西衛縣副縣長孟啟賢,北京礦業學院畢業,已在西衛工作十年。另一個是羅門煤礦礦長魏占魁。確定這兩名候選人表明了地委行署仍以煤炭作為地區經濟支柱產業的主導方針。

    競選的這天地委禮堂坐得滿滿騰騰比看電影還熱鬧,連地委附近各機關的人也紛紛跑來觀看競選。頭一個演講的是魏占魁,他先朝身後主席台上的領導謙恭地鞠躬,等轉過身麵對會場又變得毫不在乎趾高氣揚了。掏出講稿幹咳一聲念道:“各位領導,各位來賓……”,念到這裏,魏占魁覺得咬文嚼字別扭,不吸引人,便放下講稿說道:“我先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魏占魁,是羅門礦礦長。外號叫麻子鬼,魏麻子……”

    台下一片哄笑。魏占魁發現不按講稿念信口開河的效果還不錯,便不再看講稿繼續說:“提起我的官名大概沒幾個人知道,除了工商局稅務局剩下就是我老婆了。可是要提起麻子鬼魏麻子,那可是頂風臭十裏!為啥?我這個麻臉太醜啦!我知道我不是當經委主任的料,為啥還要來爭這個經委主任?咱們德寧有的是煤,我想當這個經委主任,就是想讓咱們地區的煤礦像我臉上的麻子遍地開花!”

    笑聲掌聲亂成一片,直到孟啟賢演講開始後才漸漸安靜下來,最後靜得隻有孟啟賢一個人的聲音。

    “……前蘇聯巴庫地區是一個巨大的煤炭基地,開采二百多年,六十年代就采光了。幾十萬礦工家屬無事可做,吃水都要靠火車拉。還有我們國家一些地方,煤炭采光了,河也幹了,地下水也沒了,地裏不長莊稼,又沒有其它資源和產業,生活全靠外地供應。這就是煤炭產地不注重綜合發展,不注重環境保護,單純挖煤賣煤的結果!我們這裏已經出現了類似的征兆,西衛縣有個林泉寺鄉,從名字上就能想象出這個地方的樣子。十年前我剛到西衛工作的時候,那裏林木茂盛,到處是山泉小溪,冬天山溝是一長溜冰川。可是現在,草幹了,樹死了,滿溝都是沙子石頭,老鄉吃水得用驢車走七八裏去拉,牲畜隻能喝洗衣服的髒水。為什麽會變成這樣?那兒開了三座煤礦。我作過調查,這種情況好幾個縣都不同程度存在。單純靠挖煤,賣煤發展經濟,是竭澤而漁,是殺雞取卵!我們這一代把煤挖光了,子孫後代怎麽辦?我們當幹部的,在一個地方呆幾年不是升官走了就是調走了,老百姓往哪兒調?他們還要在這塊兒地上生存。老百姓都知道過日子要細水長流,不能今天吃飽不管明天。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也是這樣,要精打細算細水長流,哪能有水就流有水快流?那是隻顧眼前不顧長遠隻顧自己不顧子孫的行為!我是學煤炭開采的,但鑒於我們地區目前的情況,我認為不應當再盲目地發展煤礦了,應該把資金和精力轉向其它產業。煤炭資源是有限的,不可再生的,是非常珍貴的,給我們的子孫後代留一點兒吧!我請求地委領導認真考慮我的意見,及時調整經濟發展方針。我們這裏並不是隻有煤炭,我們還有傳統的皮毛加工業,應當在大力發展畜牧業的基礎上振興皮毛加工業;我們還有悠久的釀造業,德化的酒,寧化的醋遠近聞名,應當下大力加以扶持,創出名牌,這樣我們的農業就有了用武之地;古城、高山兩縣蔬菜品質優良,但沒有形成規模,應擴大規模形成產業,還有廣平、南丘的花椒,核桃,,我們完全可以通過科學技術把自然生產改造為規模化的基地生產。總之,我們德寧在經濟發展上大有文章可作,隻要我們走對路子,德寧地區大有希望!”

    孟啟賢結束演講的時候,暴雨似的掌聲持續了幾分鍾。

    ※       ※       ※

    地委常委會議上,組織部拿出經委主任人選方案供常委討論:經委主任暫缺,魏占魁任第一副主任主持工作。此方案是根據地委副書記代理專員沈功達的意見擬定的。

    廖星光說:“公開競選就是想選拔一個優秀的經委主任,這個方案是什麽意思?競選了半天沒有結果?經委主任一職還空著。孟啟賢為什麽不能勝任?我沒聽他演講,但我聽到很多議論,這是一個很有思想很有見地的人才,你們為什麽不選?”

    沈功達說:“廖書記,這個人太狂妄了,給地委領導提意見當然可以,他居然指手畫腳批評中央的政策。此人思想偏激,不宜重用。”

    廖星光說:“首先應該看他說得對不對,過日子就要細水長流,我看這話沒錯。他的幾個想法都值得認真研究。隻憑挖煤賣煤不是長久之計,你們看看咱們德寧,不能出門!鐵路上跑的是煤,公路上跑的是煤,到處飄著煤灰,連麻雀都是黑的。咱這兒有世界聞名的名勝古跡,翻過南山就是五台山,就是沒人來旅遊。為什麽?因為煤!漫天的煤灰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咱們跟著煤沾光,也跟著煤受害。現在鄉鄉辦煤礦村村開煤窯,三裏五裏就是個黑窟窿,把點兒風水全破了。”

    沈功達笑道:“廖書記也信開風水了?”

    廖星光說:“我說的不是風水先生說的風水,幾裏一個洞,千瘡百孔,好看嗎?我建議可以讓孟啟賢試一試。”

    沈功達已經表示了否定態度,不宜再說話,便去看組織部長姚萬奎。

    姚萬奎說:“廖書記,我們沒有選孟啟賢是經過充分調查和慎重考慮的,據反映,孟啟賢在八九年動亂期間去北京給學生捐過款,有證人和證明材料。”

    廖星光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姚萬奎接著說:“考慮到孟啟賢是個人才,為了發揮他的專長,準備調他去煤管局任副局長主抓技術。”

    廖星光疲倦地說:“就這樣吧。”

    ※       ※       ※

    廖星光在德寧地區的地位開始動搖,這個變化隻有極少數人能感覺出來。他的威信漸漸下降,指揮漸漸失靈,而地委副書記代理專員沈功達的影響卻日益擴大。公開競選經委主任不久,廖星光調任綏河省總工會副主席,沈功達升任地委書記,姚萬奎升任行署專員,原陸原縣委書記葛相益升任地委組織部長。

    廖星光的調動實際是變相貶黜,他批準綏北公司行賄搞汽車進口批文的事不知怎麽還是傳出去了,這件事和公開競選經委主任都嚴重違反原則。廖星光調任省總工會副主席後便漸漸在政界消失。

    ※        ※       ※

    “康經理,合資企業開張啦?我們特來祝賀!”

    德寧地區公路局局長彭華人未進門聲音先到了。說是祝賀,話音卻是惱哼哼的,臉繃著眼瞪著沒有一絲笑模樣,身後一幫人個個冷若冰霜,一看就是興師問罪的架式。

    康雲青遲疑著起身相迎,兩家從未有過往來,今天是來者不善。

    “喲!彭局長辛書記,稀客稀客,作啥夢想起我啦?”

    公路局黨委書記辛文顯說:“老彭不是說了嗎,我們是來祝賀你開張的。”

    康雲青連忙拱手:“感謝感謝……”

    彭華一擺手:“你先別忙謝,等我說完,你別罵我就行。”

    康雲青心裏七上八下,問道:“彭局長,咋啦?”

    彭華說:“你說咋啦?你把火車開到我們公路上,還問我咋啦?”

    康雲青滿臉堆笑說:“彭局長彭老總,我又不是鐵道部,哪兒來的火車?”

    彭華說:“三十五噸還不叫火車?一節火車皮才拉多少?你也當過交通局長,你也修過路,火車壓到你的路上你幹不幹?”

    康雲青打哈哈說:“彭老總哎,我能把火車開到公路上早成了世界名人了,還在這兒坐著?”

    彭華說:“你別跟我東拉西扯,我可是跟你說正經的哩!‘大宇’重量超過了道路橋梁設計標準,馬上停車不能上路!”

    康雲青說:“汽車就是在公路上跑的玩藝兒,不讓它上路咋辦?”

    彭華說:“好辦,停車!”

    康雲青說:“我們就靠車吃飯哩,停了車,幾百口人吃啥?”

    彭華說:“我們就靠路吃飯哩,你壓壞了路,我們兩千多人吃啥?說別的都沒用,我給你打個招唿,你趕緊想辦法,我馬上就給省廳匯報。咱們走!”

    康雲青要留客人吃飯,辛文顯說:“別吃飯啦,你停了車比請我們吃飯強。”

    紀遂功先生慌了手腳,給西林先生打電話。西林先生忿然道:“當初就不該聽霍恩的,這怎麽辦?”

    請示台月東先生,台月東先生也傻了眼。

    康雲青打發尉大水去綏陽找省交通廳疏通關係,自己則去找裴加金。裴加金十分仗義地說:“‘綏泰’是咱們地區第一家合資企業,說啥我也得保你!彭華那兒我跟他說,修路有國家投資,又不用他掏錢,他急啥?”

    裴加金果然把彭華叫去罵了一頓,尉大水也在省交通廳打點好了,公路局沒有再來找麻煩。

    ※       ※       ※

    經委第一副主任魏占魁視察綏泰公司,見了康雲青就說;“康經理,你看不起我。”

    康雲青有些吃驚,自己確實看不起麻子鬼,可是表麵上從未流露過,他是怎麽看出來的?

    魏占魁很快自己道出了答案。“我來經委一個月了,你請我吃過一迴飯?還是給我買過一條煙?要是還在羅門礦我才不稀罕哩,經委是個清水衙門,你莫非不知道?”

    康雲青氣得笑了,原來是這麽個看不起!不過想起麻子鬼對自己的慷慨康雲青還是不免感到內疚。那一年去寧化開煤炭協作會議半路上碰上了魏占魁,開完會拉他去了羅門礦,說是要好好招待招待他報他的相助之恩,實際上也有炫耀的意思在裏頭。魏占魁巨大的辦公室比德化賓館的總統套房還要奢華,那間隱蔽的舒服得不可思議的浴房都是清一色的進口設備。康雲青打趣說,這是你嫖媳婦的地方吧?魏占魁毫不隱諱地說,別看我醜,我玩兒過的大姑娘小媳婦個兒個兒嫩得一包水兒。他讓康雲青洗澡,命令那個仆人般的辦公室主任小孫當著康雲青的麵重新消毒,還要找一個漂亮女人來陪康雲青洗澡,嚇得康雲青本來想洗澡也不敢洗了。吃飯時滿滿一大桌佳肴美味水陸山靈,卻隻有他倆。康雲青問為什麽不叫書記和副礦長他們,魏占魁說,叫他們幹啥?他們在咱倆咋說話?康雲青說你就不怕舉報?魏占魁說,誰舉報誰滾蛋!以前有過兩個舉報的,都叫我趕走了。地區跟我要的是效益,我能給他們弄來錢,他們就得讓我當家!有人說我不講理,毬!這個社會哪兒有理?劉少奇鄧小平那麽多大人物都沒地方講理,普通老百姓到哪兒講理?這個社會,你是牛別人就騎你,你是狼別人就躲你,沒理可講!最後這兩句話康雲青至今仍時常品味。那天臨走的時候魏占魁給他拿了兩箱酒八條煙,魏占魁的解釋是二八咱倆發,一十六一路順。康雲青執意不要,魏占魁惱道,你不要你扔山溝扔茅房我不管,反正我不當忘恩負義的白眼狼!這個麻子鬼呀,有些地方還真叫人喜歡哩。

    康雲青笑了一會兒說:“魏主任,你咋還像個小孩子?請你吃頓飯就是看得起?這些日子我忙得找不著腳後跟,五十台‘大宇’上牌照,購置費就得七百萬。‘大宇’剛上路,公路局彭華他們興師問罪叫我停車。這件事還沒弄完,六十台‘斯太爾’又到了,購置費又得二百萬……你給我算算有沒有閑工夫?”

    魏占魁一個勁擺手不想聽:“行行行行行行行……康經理,我服你這張嘴還不行嗎?啥時候你都有訴不完的苦,人家現在時行誇富,有幾萬跟人吹牛◇有幾十萬,唯有你見了誰跟誰哭窮,怕人家吃你喝你?是吧?你以為羅門礦挖出來的是金子?我貸款快一個億了,我跟誰哭過窮?弟兄們去了不是照樣該吃吃該拿拿?憑良心說,我對你康經理咋樣?”

    康雲青說:“魏主任的盛情我至今感謝,別的不說了,今天請魏主任吃飯,就算是一份遲到的祝賀吧。”

    魏占魁直咧嘴:“我真受不了你們這些知識分子,牙都要酸倒了。你跟我這個大老粗說點兒粗話行不行?別一張嘴就把我弄的暈頭轉向!”

    康雲青指著魏占魁笑道:“你呀,還是當礦長合適。”

    魏占魁說:“你小看人!程咬金還當過三年皇帝哩,我不比他強?”

    康雲青換了認真的口吻說:“來經委覺得咋樣?”

    魏占魁說:“不咋樣,比羅門礦差遠了,抽盒煙還得往下跑。在羅門礦幾萬十幾萬算個啥?這兒哩,吃飯不愁沒人請,能吃幾口?臨走頂多帶上兩條煙,裝幾個耍麻將的錢,還有個啥?”

    康雲青笑著說:“請你吃飯行,買兩條煙也行,別的可不大好辦……”

    魏占魁恍然大悟,指著康雲青說:“你呀……我沒法說你,我還沒想跟你要東西哩,你先把我的嘴堵上了。誰不知道你是鐵公雞,能吃上你一頓飯就不錯了,別的我根本沒想。你太精明啦——精明的不是地方。咱倆認識六七年了吧?那時候你就是正縣團,我連個正兒八經的副科都夠不上。現在哩?我說話就要爬上地師級的台階了,你還是個正縣團!這麽好的條件,要文能文要武能武,硬是七八年沒挪窩,你想過沒有為啥?”

    康雲青的腦子一直沒閑著,隻不過想的不是自己為什麽七八年原地踏步而是魏占魁為什麽要去經委?現在這個迷魏占魁自己說破了,麻子鬼要升上地師級了!怨不得他放著土皇帝不作情願平調到經委。經委雖說也是縣團級但卻是通向地師級的一塊跳板。樊同山從這塊跳板上跳成了副專員曲州行署專員地委書記,康承律從這塊跳板上跳成了津口市副市長市長。而這一迴要輪到魏占魁了……

    康雲青突然湧上一陣難以名狀的心酸。

    紀遂功先生進來,康雲青作了介紹。魏占魁看看表說:“該行動了吧?把你們的人都叫上,小尚哩?聽說當了副總經理了?幾年沒見這小子了。”

    尉大水年慶餘相繼來到,尚士傑一進門,魏占魁當胸給了他一拳:“小尚經理,還認得我不?你小子進步也不慢,當上合資企業的副總經理了!別跟你們康經理學,他帶不出好徒弟來!”

    眾人都笑,康雲青說:“士傑,你拜魏主任當師傅吧,他能帶出好徒弟。”

    魏占魁說:“你別刺我,我帶的徒弟肯定比你的強!”

    飯店是魏占魁點的“東海漁村”,專營高檔海鮮。魏占魁說隨便吃點兒就算了,點了鮑魚龍蝦茅台酒三樣,其餘讓別人點。一頓飯吃了六千多塊錢,魏占魁喝得搖搖晃晃,康雲青囑咐尚士傑送他迴去,尚士傑讓司機把車開到了“伊甸園”。

    服務生領來一名小姐,尚士傑擺擺手說:“換個好的。”

    似醉非醉的魏占魁補充道:“把最漂亮的叫來!”

    服務生小心帶上門,魏占魁拍著尚士傑的肩膀:“你小子行!比康雲青腦瓜活,咱倆這是緣分,七年前你幫我,往後老哥幫你,保險錯不了不。”

    一個模樣俊俏的小姐剛進門就被魏占魁抱住了,尚士傑起身去了隔壁的貴賓浴室,沒有急於洗澡先給一分公司經理左貴才打電話,讓他送一萬塊錢過來。尚士傑本打算隻請魏占魁洗洗澡就算了,聽了他剛才說話的口氣才意識到這是個難得的機會。

    魏占魁折騰完蒸完洗完摟著小姐一直睡到下午五點多,臨走時尚士傑塞給他五千塊錢說:“魏主任,這點兒錢給你打兩圈麻將吧,我是個副經理,沒有實權,你別嫌少。”

    魏占魁用力打了尚士傑一拳,一點兒不客氣抓過錢裝進了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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