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好了讓邵存德臨時主持工作嗎?為什麽換成席錦章?是不是尹安太又找你了?”

    楊書瑞聲音雖不大卻字字聲嘶力竭,這是一種被克製著的憤怒已極的聲音。康雲青早料到會這樣,其實他自己也很後悔。

    康雲青歎了一聲:“楊書記,我沒想到邵存德不願意幹,弄得我措手不及。話已經說出來了,不管是誰總得指定一個臨時負責的吧?我還能指定胡莊高?”

    “可是你想沒想過,席錦章是啥人?二分公司剛籌建的時候尹安太就想讓他當經理!你指定他臨時負責還不是肉包子打狗?再往下拿他倆人不鬧翻天才怪!”

    康雲青後悔得一個勁搖頭:“你說得不假,我後來也想到了,可是已經晚了,潑出去的水咋往迴收?楊書記,都怨我當時沒多想想,後悔也沒用了。我看這樣吧,黨委暫時不要研究二分公司的代理經理了,就讓席錦章在我個人臨時決定的這個名義下先主持一段日子,慢慢再想辦法。”

    楊書瑞看著康雲青把話說完,康雲青的後悔是發自肺腑的,而且提出的建議也確實是為了削弱席錦章臨時主持工作這一既成事實的合法性正規性,楊書瑞不好再說什麽,無可奈何長噓了一聲。康雲青起身告辭,楊書瑞突然問道:“你最近看報紙沒有?”

    康雲青不知道他想說什麽,站在那兒發愣。

    “你要勤看報紙,”楊書瑞的口氣中顯出一種上級對下級的關懷。“國有企業改革不斷深化,轉變經營機製是目前企業改革麵臨的首要問題。過去是黨委領導下的分工負責製,是黨政一家,現在要分開了,黨委不再幹涉廠長經理的行政工作,把經營權實實在在交給廠長經理,這是改革的方向。我也準備這樣做,把人、財、物三項具體權力都交給你。以後,像決定分公司經理一類的事情就由你作主,一般情況下不需再經黨委討論。明天我就去地委請示,隻要地委同意,我迴來就宣布。”

    這一番話的內容與楊書瑞的領導口吻完全相符,這樣的話隻有以領導的口氣講出來才有一種賢達的氣度。在那一瞬間,康雲青覺得楊書瑞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可愛變得真正地讓人尊敬了。

    其實讓權的想法在楊書瑞心裏已醞釀了不少日子了,他看得很清楚,自己雖然是黨委書記一把手,卻沒有實權。財權物權在康雲青手裏,人事權在尹安太手裏,表麵上他總攬全局,實際上一件事也辦不了。想辦事就必須通過康雲青或尹安太來辦。他與康雲青之間有隔閡有矛盾,但康雲青要比尹安太好打交道。尹安太的專橫自私已讓他忍無可忍,隻要他想調一個人或安排一個人,尹安太必定也要趁機安排一個。如果把人事權交給康雲青,自己辦事就容易多了。他一直琢磨著怎樣才能名正言順地把人事權從尹安太手裏奪過

    來,剛剛頒布的“企業法”和報刊上連篇累牘的轉變企業經營機製的宣傳報道恰好提供了有力的理論和政策依據。

    楊書瑞先找了地委組織部,蔡力耕答複說:“這是你們企業內部的分工問題,不用請示,你們按照改革的精神自己調整就行。”

    楊書瑞又找了經委,康承律答複說:“企業的經營機製必須改革,黨政不分的局麵必須扭轉,這些‘企業法’說得清清楚楚,你這個老宣傳部長不會看不到這個形勢吧?中央雖然沒有規定所有的企業都必須像南方那樣由廠長經理兼任黨委書記,但突出廠長經理在企業的中心作用這一點是十分明確的,上級文件和報紙上這方麵的經驗很多,你們可以學一學嘛!”

    ※       ※       ※

    楊書瑞決定召開黨政聯席會議宣布讓權決定,康雲青本來很讚同楊書瑞這樣做,然而事到臨頭又有些猶豫了。提議最好先跟尹安太談一談,談通了再宣布。楊書瑞說不用,執行黨的政策沒有必要講條件,理解要執行,不理解也要執行。

    黨政聯席會議如期召開,總公司機關和各分公司中層幹部三十多人在四樓會議室開會。康雲青主持會議,楊書瑞講話。

    楊書瑞拿著他那本厚厚的剪報和兩本“求是“雜誌還有幾份文件,這些東西都是他即將發表的講話的堅強後盾。他把它們都擺開,作出隨時準備引用的樣子然後開始講話。

    “同誌們,今天召開這次黨政聯席會議,是要解決企業改革的一個重大問題。最近一個時期的報紙大家都看到了,當前全黨工作的重點就是大力推進國有企業轉變經營機製,這是落實黨的工作重心向經濟工作轉移的一個重大步驟。經營機製怎麽轉?剛頒布的‘企業法’和上級文件說得很清楚,就是要突出廠長經理在企業中的中心作用。就是要把人、財、物這三大權力集中到廠長經理手中。廠長經理手裏沒有這三大權力,轉變經營機製就是一句空話。這方麵的工作許多地方走在了我們前麵,我昨天就這個問題請示了地委領導,地委領導非常支持我們遵照中央的精神深化改革轉變經營機製。經地委領導批準,我代表黨委宣布,從今天起黨委正式讓權,把企業經營權實實在在交給康經理,今後黨委不再介入行政事務,黨委部門分管的人事勞資權和其它與行政業務有關的權力都交給康經理,今後黨委的主要任務就是配合行政作好政治思想工作和黨組織的建設發展工作。我希望轉變經營機製以後我們綏北公司能出現一個新的麵貌,工作更上一層樓!”

    會議室爆發出長時間的熱烈掌聲,尹安太的臉早變了形變了色,隻是在響成一片的掌聲裏無法發作。康雲青一直注意著尹安太的反應,不斷滋生的同情和憐憫終於壓倒了對尹安太的厭惡——尹安太畢竟比自己大七八歲,又是樊專員的親舅,自己怎忍心看著他這樣痛苦?

    康雲青沒有心思去聽楊書瑞說什麽了,滿腦子想的都是怎樣處理這件事,既不得罪楊書瑞,又能叫尹安太滿意……

    一聲難聽的嚎叫把康雲青驚醒,隻見尹安太站著全身哆嗦嗓音發顫地說:“我不同意!黨委……啥時候……研究的?我……咋不知道?”

    楊書瑞點了一支煙慢條斯禮地說:“尹副書記,中央的精神誰都要執行,研究不研究知道不知道都得執行。深化企業改革就必須轉變經營機製,地委領導支持我們這樣做。”

    尹安太叫道:“哪個領導批準的?樊專員知不知道?拿出文件來!”

    楊書瑞微微笑道:“尹副書記,這是我們企業內部的分工問題,蔡部長說了,你們按照‘企業法’和中央精神自己調整,用不著請示也用不著批準。當初黨委讓你分管人事勞資,既沒有經地委批示更沒有文件,誰聽說過組織部下過分工的文件?簡直是笑話!”

    尹安太咆哮道:“楊書瑞!你少假公濟私欺負人!你拿不出文件我就不承認!”

    滿座愕然,會議變成了純粹的吵架。眼看著局麵不可收拾,康雲青急忙站起來說:“尹書記尹書記,你誤會啦!楊書記的意思你沒聽清楚,楊書記確實請示過蔡部長,蔡部長也支持我們搞改革,但一些具體工作楊書記跟我交換過意見。我的事太多,顧東顧不了西,所以我向楊書記建議人事勞資工作暫時還由你替我代管,楊書記也同意。尹書記,你

    誤會啦!”

    尹安太臉色還沒變過來,聲音已迴複了正常,對著康雲青一鞠躬說:“我感謝康經理對我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做好工作,為康經理分憂。”

    楊書瑞猛然站起,不等尹安太話音落地便怒吼了一聲:“散會!”隨即抱著東西第一個離開了會場。

    ※       ※       ※

    宋貴住上新房不久就離休了,老頭子不想退,康雲青也不想讓他走,但是沒有辦法。用宋貴的話說,車到站了,不下車咋行?宋貴一退,康雲青就給地委組織部打報告要求再配備一名副經理。綏北公司的優越條件極富吸引力——四百多元的工資;比同級機關幹部幾乎多二百元。九十平米的三室一廳;比專員們的住房還大還新。這些實實在在的利益甚至吸引了幾個不得誌的副縣長副局長也加入了競爭綏北公司副經理的行列。所有的競爭者都使出了混身解數,最後勝出的幾個人難分高下僵在了那兒。樊同山向廖星光建議派地委小車隊隊長呂開春去綏北公司,這是個化解矛盾的辦法,於是呂開春吉星高照出人意料地當上了綏北公司的副經理。

    呂開春五十七歲,司機出身,性格溫和,在車隊隊長這個科級位置上已呆了十一年,原以為這輩子就這樣了,沒承想眼看要退休了又升了官。康雲青也比較滿意,因為呂開春不僅是個技術幹部而且人品不錯,除了年紀大些之外其餘方麵都比那幾個競爭者強。

    三室房隻剩下一單元五層那一套了,康雲青向呂開春表示歉意,呂開春卻是感激不盡,根本不在乎幾層。把收拾房子搬家的事全交給了老伴和兒女,自己一報到就投入了工作。

    二分公司一部“扶桑”不知什麽原因行駛途中機倉起火,等把火撲滅,整個機倉已燒得麵目全非。席錦章打電話匯報了事故情況,把責任歸咎於邵存德失職。康雲青呂開春尚士誠趕去查看被燒車輛,尚士誠檢查機倉,機械係統沒有損壞,電路全部燒毀,最要命的是線路板燒得精光,連一丁點兒蛛絲馬跡也沒有剩下。公司材料庫沒有“扶桑”線路板備件,隨車資料中也沒有線路板圖紙。“扶桑”不像國產車,整車電路都複雜地匯集在小小一塊線路板上,倘若沒有圖紙,即便拿實物參照複製也十分困難。

    尚士誠凝視著機倉苦苦思索。

    呂開春說:“能不能停一台車拆下來看著修?”

    康雲青說:“燒壞一台車一天損失上千元,再停一台車又是上千元。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停。”

    尚士誠問邵存德:“知不知道哪兒能修?”

    邵存德說:“我給綏陽,北京都打過電話,綏陽說能修,可是要五萬。”

    呂開春說:“簡直是打劫!一台新‘東風’才多少錢?”

    尚士誠說:“我先找資料試試吧,我現在就迴去找資料,等晚上收了車拆一個線路板看看再裝上,不影響明天出車。”

    韓茂生拉著尚士誠返迴德化,康雲青,呂開春,席錦章,邵存德,胡莊高到辦公室開會分析事故。席錦章主持二分公司工作已經一個多月,形勢明顯一天不如一天,各項指標一路下滑。康雲青本想找楊書瑞商量換下席錦章,可是在讓權流產之後楊書瑞根本不理睬康雲青,而尹安太還在一個勁鼓動康雲青正式任命席錦章擔任經理,康雲青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詳細匯報事故情況,席錦章說是機務方麵的責任,邵存德分管機務,叫邵存德先說。邵存德剛要發作,康雲青說:“錦章,你主持工作,二分公司發生的任何事情都與你有關。分管經理當然有責任,可是你對這次事故有什麽看法,有什麽責任?我想先聽聽你的。”

    氣氛驟然緊張,呂開春說:“席書記,你主持工作,當然應該由你先匯報。追查事故是為了尋找原因吸取教訓,並不是想批評誰處分誰。好好一台進口車燒成那個樣,誰不心疼?德寧地區,德化市,甚至是綏河省,哪個運輸公司有我們的車好?車好是我們的優勢,可我們又是新建企業,管理經驗不足,規章製度不健全,這又是我們的弱點,如果我們不盡快提高管理水平,好車在我們手裏也出不了好效益。”

    “呂經理說得好!”康雲青接著說。“管理跟不上去,好車就是出不了好效益!一台‘扶桑’十幾萬,我們還欠著銀行幾百萬貸款。照這樣下去,別說還貸款,吃飯都夠嗆!我們既然來到綏北公司,綏北公司就是我們安身立命的地方,我們就得把綏北公司當成自己的家看待。公司好了,我們跟著過好日子。公司垮了,我們就得下崗!誰不負責任,就是毀自己的家,砸自己的飯碗!這個道理還用我說嗎?”

    邵存德此時已經不氣了,全身向外滲著悲哀和淒傷,他望著康雲青呂開春說:“康經理,呂經理,你們處分我吧,我沒有怨言。我隻有一個要求,把我調離二分公司。我在這兒心裏堵得慌,讓我去哪兒都行,把我調走吧!”

    席錦章急忙說:“康經理,呂經理,我主持二分公司工作,主要責任在我身上,不怪邵經理。我以後一定加強政治思想教育,從根本上杜絕事故。”

    康雲青說:“錦章,你準備通過什麽樣的政治思想工作來防止事故?”

    康雲青的語氣表情使得席錦章更加心慌意亂,結結巴巴答道:“……有主人翁意識教育,責任感教育……認真負責的工作態度教育……等等……”

    康雲青耐著性子又問:“你主持工作,你的主要任務是抓教育還是抓管理?”

    席錦章說:“主要任務是抓管理,可是我還兼著支部書記,思想教育也得抓……”

    “你太忙啦!”康雲青打斷了席錦章的話,兩手掐住了太陽穴。

    呂開春輕歎了一聲說:“席書記,思想教育解決不了技術問題。這次為什麽起火?原因究竟在哪兒?這些問題不弄清楚,怎麽去防止類似事故?”

    邵存德低著頭說:“呂經理,機倉自燃的原因隻有兩個,一是漏油,一是漏電。漏油不大可能,車天天檢查,滲油漏油很容易發現。我估計不是油路問題,很可能是電路問題。修車的時候往往要移動電路,修完車如果忘了把電路複位並注意固定,很容易造成電路磨擦,時間一長絕緣層磨損就會導致短路起火。電路一般都在隱蔽的地方,而檢查時車又處在熄火斷電狀態,有漏電的地方也發現不了。我已經通知機務股和修理班晚上加班,檢查所有車輛電路。”

    康雲青早把手從前額上放下了,看著邵存德聽得聚精會神。呂開春連連點頭道:“邵經理分析得非常有道理,采取的措施也非常得當。”

    康雲青說:“存德呀,調動的事,以後再說,希望你顧全大局,以工作為重。錦章在技術上是外行,二分公司的技術工作都指望你哩。存德呀,為著二分公司一百多號人幾十台車你也不能打退堂鼓,你走了,二分公司咋辦?我個人的麵子不值錢,對我有意見你可以提,可以罵,工作還得挑起來。我個人感謝你,大夥也會感謝你。”

    邵存德嘴動了幾下卻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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