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張修理工考試答卷放在了康雲青跟前,這是機務科長尚士誠送來的。他負責修理工的考試,司機考試由尉大水和丁友山負責。這三十張試卷是從一百一十六張試卷中擇優選出的,他們的主人將成為綏北公司第一批被錄取的修理工。康雲青將試卷挨個看了一遍,沒有找出孟躍鋼這個名字。

    孟躍鋼就是孟德厚的侄子。那一天康雲青問孟德厚為啥給侄子起了這麽個名字,孟德厚說:“我哥沒文化,五八年生的躍鋼,那一年不是大躍進大煉鋼鐵嗎?幸虧晚生了一年,要是早生一年,說不準就叫反右了。”想起這個笑話,康雲青卻笑不出來。不把孟躍鋼招上,他以後怎麽見孟德厚?

    康雲青把試卷鎖進文件櫃,來到機務科跟尚士誠要剩下的修理工試卷。機務、運務、安全、培訓四個科室一間房,司機路考工作量大,其他人都去幫忙去了,隻剩下尚士誠一個人。尚士誠見康雲青要其餘的試卷,猜出裏頭有名堂,從文件櫃裏拿出卷子往康雲青跟前一扔,站在一邊冷冷地盯著。他的舉動康雲青早看在眼裏,去塘沽接車的那幾天,康雲青隻看到了尚士誠的認真細致一絲不苟和令人佩服的專業知識,至於後來聽宋貴說的“倔驢”脾氣還沒有什麽感覺。而此刻,康雲青開始嗅出點兒“倔驢”的氣味了。他原準備拿試卷迴自己屋裏去看,一見尚士誠這個架式,拿走看就更顯得有鬼,幹脆就坐下當著尚士誠的麵翻起試卷來了。

    孟躍鋼的卷子隻得了四十七分,但字跡工整,卷麵整潔,一看就是個井井有條的人。再細看試卷,零部件知識部分幾乎是滿分,而幾道修理題卻是空白。

    康雲青看完卷子什麽也沒說就去了尹安太和宋貴的辦公室。尹安太恰好不在,康雲青對宋貴說:“宋局長,我跟你商量個事。咱們這迴招工孟局長的侄子也報名了……”

    “真的?叫個啥?考得咋樣?”宋貴十分關心。

    “叫孟躍鋼,在部隊是汽車材料保管員,就是沒開過車,也沒修過車,考了四十七分。咱們現在很需要專門搞材料的人,我想把他招來……”

    “應該招!就憑老孟頭這樣對咱就應該招!何況他又是搞材料的,買不迴材料,修理工拿啥修車?”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我有言在先,不看來頭不看關係隻看成績,我不能說話不算話呀!”

    “那咋辦?這孩子有單位麽?有單位咱們調!”

    “沒單位,才從部隊迴來半年,在民政局等分配哩。”

    “那得等到猴年馬月呀?就沒有辦法啦?”

    “我倒是有個辦法——改試卷。表麵看起來名正言順,誰也挑不出毛病。”

    “那就改唄!跟士誠打個招唿讓他給改一改不就行了?”

    康雲青笑了,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剛才去士誠那兒看了卷子,想跟他商量這件事,我還沒開口哩,人家就瞪上我了,兩隻眼就像兩把錐子,進入了一級戰備,我哪兒還敢說呀!”

    “這個倔驢!我去跟他說!”

    宋貴進了尚士誠的屋就插上了門,一摞卷子還在桌上撂著,宋貴找出了孟躍鋼的卷子扔到了尚士誠麵前。

    “把這張卷子改嘍,這個人一定要錄取!”

    尚士誠看著宋貴,目光有所緩和口氣卻一點兒不軟:“宋局長,是康經理叫你來的?”

    宋貴壓低聲音吼道:“你知道這個人是誰?”

    尚士誠說:“那還用問?康經理的關係!”

    “呸!”宋貴啐了尚士誠一口。“尥蹶子之前你先睜開眼看清是誰!你這個倔驢在物資局倔得呆不下去還不接受教訓?這個孟躍鋼是孟德厚的侄子,就是交通局的孟局長!”

    尚士誠傻眼了。綏北公司這些人,哪個提起孟德厚不是一肚子感激?人家擠出七間房讓給綏北公司,還三天兩頭過來問缺啥有啥困難。尚士誠對楊書瑞尹安太不理不睬,可是對孟德厚卻是十分的尊重。

    “這個康經理!也不跟我說清……”尚士誠不好意思地笑了。

    “說個屁!人家還沒張嘴哩,你倆眼瞪得比牛蛋還大,人家還敢說?”

    “行了行了,宋局長,別氣了,是我誤會了。我給辦這件事還不行嗎?其實判卷子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他了,對汽車配件簡直滾瓜爛熟,我還想能把這個人招來跑材料多好!”

    “雲青就是這個意思,你這會兒就給改!”

    “宋局長,我改不行,筆跡不一樣,別人一看就露餡了。我把答案找出來,你把卷子給給孟局長讓他侄子改,別照抄,有個大概意思就行。”

    尚士誠找出書把答案處折了,宋貴點頭說:“你這個老倔驢還挺仔細哩,這迴誰也看不出來了。“

    宋貴揣起書和卷子,尚士誠叮嚀說:“你可裝好,別讓“陰陽臉”看見。”

    “陰陽臉”是尚士誠給楊書瑞和尹安太起的連體綽號,受到了宋貴和尉大水的高度評價。

    “他知道個屁!我連屋都不迴了,直接到老孟頭那兒。”宋貴詭秘地一笑,開開門作賊一般溜走了。

    ※       ※       ※

    榮縣一分公司最先選好了場地——榮縣化肥廠。此廠於一九七八年剛剛完成主體工程還沒有安裝設備就下了馬,至今已閑置了幾年。有兩棟作辦公室的平房,一個大車間和一個能容納幾百人的禮堂,還有一大片荒地,可停放五十部卡車。

    一分公司籌建負責人李長順選的這個地方很合康雲青的心意,馬上就要投產,沒有時間再搞基本建設。化肥廠除了場地稍小一點兒,其它條件都不錯。李長順領著康雲青見了榮縣縣委書記任永祥,任永祥非常歡迎一分公司入駐榮縣,化肥廠多少能掙點兒租金不說,重要的是榮縣又多了一個納稅大戶。考慮到這一層,任永祥把租金壓得很低,每月七千元。每畝地還不到一百元。康雲青對任永祥的支持極為感謝,簽訂合同正式把化肥廠租了下來。招工一結束,一百五十名新工人和部分機關幹部就來到一分公司安營紮寨。大禮堂鋪了四溜地鋪作為新工人的宿舍和教室,開飯時又是食堂。西衛和寧化兩地也正在緊張地選擇場地,樊同山指示地區物資局繼續四處尋覓大噸位進口車。

    七月下旬,綏北運輸公司一分公司首先投產。地區交通局運管處下達了第一個煤炭外運任務:給北京熱電廠運送原煤八千噸。四十部“奔馳”在黎明時分宛如一條火龍遊動在德張公路上。晚九點,車隊到達昌平,電廠煤場的裝卸工已經下班。煤場停不下四十部車,多一半都得停在路上過夜。司機們心疼車,重車壓一夜對鋼板不好,大夥一商量,也沒跟尉大水請示就自己爬上車卸起煤來。康雲青坐著最後一部車進場的時候,一多半車已卸完煤停在外邊的路上了。黑暗中隻聽得一片鏟煤的嘩嘩聲,康雲青一下車幾個黑人就圍攏過來,把他嚇了一跳。仔細一看,這幾個隻剩下白眼珠和一口白牙的人竟然是尉大水丁友山他們。康雲青問完是怎麽迴事,二話不說從一個司機手裏奪過鐵鍁也爬上了車廂。卸完煤下來,他也變成了一個黑人,一群人相互看著哈哈大笑。

    康雲青在一分公司住了幾天,臨走時拍著李長順的肩膀說:“長順,以後你就要自己過日子了,你要當好這個家,愛惜那些車。”

    李長順不善言辭,紅著臉隻是點頭。康雲青又跟副經理胡玉山握手。胡玉山是物資局車隊的副隊長,剛調過來不久。康雲青說:“玉山,你在企業管理方麵有經驗,要給長順當好參謀。”

    胡玉山大大咧咧地說:“康經理,這還用你說?我保證跟長順好好過日子!”

    站在胡玉山身後的是一個高個子青年人,二十八九的模樣,棱角分明的臉上透著深沉和剛毅。康雲青覺得這張臉有些眼熟,就問李長順是誰。李長順說:“這是我們的機務股長,這次新招來的,在部隊當過運輸連長,叫尚士傑。”

    康雲青一下子想到了尚士誠,這個年輕人的臉酷似尚士誠。

    “你跟尚士誠……認識嗎?”

    年輕人以標準的軍人動作立正答道:“報告康經理,尚士誠是我哥。”

    “是親哥?”

    “報告康經理,是親哥。”

    胡玉山扯了一下尚士傑說:“哎哎哎士傑,咱這兒不是部隊,動不動稍息立正的像個日本兵!”

    有人笑,尚士傑卻像根本聽不見,站得筆直紋絲不動。康雲青暗暗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了,他沒想到“倔驢”尚士誠竟有這麽一個精幹英俊的弟弟。

    ※       ※       ※

    地區物資局從北京得到了一個重要情報:日本三菱公司根據中國對大噸位煤炭運輸車的需求,研製了“扶桑”牌載重汽車,載重量十五噸,百公裏耗油二十九升。據說此車的設計本來出自“一汽”,不知什麽原因被擱置起來。後來三菱公司搞到了這個設計,又作了若幹改進變成了現在的“扶桑”。第一批試產五百部全部返銷中國,每部售價八萬元人民幣。情報來源於國家經貿部,絕對可靠。樊同山指示綏北公司派一個得力幹將住在北京死盯著這批車,隻要指標一到綏河就立即行動。

    能擔此重任的隻有尉大水,他給省委書記開車數年,認識一些中央機關高級領導的司機秘書,綏河省政府駐京辦事處更是踢門就進,這些優勢都是別人無法比的。康雲青叮囑尉大水,哪怕給人家磕頭也要把“扶桑”車弄到手。一部“扶桑”載重頂三部“東風”,油耗卻比一部“東風”還低,這樣的車簡直就是搖錢樹。

    幾天以後尉大水從北京發來加急電報,二百部“扶桑”已分給綏河省,要康雲青速帶申請報告赴省城綏陽會合。康雲青帶著經地區計委批示的報告立即乘火車趕到綏陽,在省計委跟尉大水見了麵。尉大水已從省計委一位副主任那裏討到了條子,然而康雲青心裏還是打鼓。全省才二百部車,他們一下子就要一百五十部,談何容易?果然,調配處處長看了申請報告和那位副主任的條子後說:“你們是個新建企業,一下要一百五十部,有這樣的管理能力嗎?給你們五十部吧。”

    尉大水怎麽哀求也無濟於事,便讓康雲青給樊同山打電話,自己又跑到省委找門路。樊同山第二天趕到綏陽,不巧省長去了曲州地區,得幾天以後才能迴來。尉大水不知道找的關係頂不頂用,對康雲青說:“能找的人咱都找了,現在隻能聽天由命了。不過咱不能坐著幹等,咱倆天天去計委擦走廊掃廁所,這個辦法有時候比請他們吃幾頓還頂事哩。”於是倆人天天七點半準時趕到省計委擦走廊掃廁所,沒幾天滿樓的人都知道了天天洗廁所擦樓道的是綏北公司的兩個經理。幹到第九天,調配處處長找著了正擦樓梯的康雲青說:“我還是頭一次碰上你這樣的經理,叫大水別幹了,到我那兒拿調撥單去吧。”

    康雲青提溜著心問:“處長,給多少?”

    處長反問:“你們要多少?”

    康雲青一下子抓住處長的胳膊搖起來了。

    ※       ※       ※

    一百五十部“扶桑”車款是一千二百萬,康雲青第二次拜訪德寧地區工商銀行行長武秀。“武行長,咱這個上流莊的下流人,又來求上流人來了。”武秀和副行長朱鳳錦都笑。頭一次申請貸款時,由於樊同山打了招唿,貸款的事沒說幾句,多數時間都閑聊了。武秀跟康雲青聊得投機還認了老鄉,康雲青是古城縣交河鄉上流莊的,武秀是交河鄉下流莊的,兩村隻有七八裏,結親的不少,提起一些人倆人都認識。武秀還打趣說:“我跟外人不敢提老家,怕人家以為我老家是個流氓村哩。”康雲青便稱武秀是下流莊的上流人而自己卻是上流莊的下流人。這一迴一聽康雲青要貸一千二百萬,武秀直率地說:“雲青,我作不了這個主,得省行審批,你先找擔保人吧,不是什麽人都能擔保的,必須有擔保能力。你找好擔保人,我去省裏跑。”

    康雲青就在武秀的辦公室撥了樊同山的電話,匯報了武秀的意思,隨後把電話交給了武秀。樊同山在電話裏對武秀說:“武行長,行行善幫幫忙吧!地區有錢的就是那幾個煤礦,我不分管煤礦,到哪兒找擔保人呀?我擔保行不行?”

    武秀說:“你升官兒調走了,我到哪兒找你?”

    樊同山笑道:“借你的吉言,我升了官兒第一個請你喝酒。說正經的,你給想想辦法,調撥單已經拿到手了,車就在塘沽港壓著哩,我這兒可是火燒眉毛了。”

    武秀說:“那也沒辦法,審批權不在我這兒,沒有擔保人絕對不行。”

    樊同山說:“我讓廖書記擔保行不行?”

    武秀說:“廖書記有一千二百萬?”

    樊同山說:“兩千二百萬也有!地區財政局還拿不出幾千萬來?”

    武秀說:“那就讓地區財政局擔保吧,寫個書麵擔保書。”

    樊同山說:“行,最遲明天我就讓財政局把擔保書送去。武行長,時間就是金錢,你可得快呀!”

    武秀說:“既然地區財政局作擔保,我和朱行長就敢先斬後奏啦。先把款劃給雲青,我們再去省行補辦手續。樊專員,剛才你說的話可有好幾個證人哩,你可別不認

    賬!”

    樊同山一陣大笑,說道:“武行長,朱行長,我樊同山給你們作揖啦!”

    電話掛了,武秀仍拿著話筒,屋子裏靜靜的,沒有一個人說話。

    ※       ※       ※

    新接來的一百五十部“扶桑”分到三個分公司。一分公司三十部,二分公司和三分公司各六十部。留在一分公司學習的八十名司機首先保證一分公司全部投產,分了三十名司機給一分公司,剩下五十名司機分給二、三分公司,二、三分公司也部分投產。

    第二次招工迫在眉睫,綏北公司黨委研究招工方案。康雲青準備了一個方案,尹安太準備了一個方案。出於禮貌,康雲青請尹安太先說,尹安太讓康雲青先說。康雲青就談了自己的意見;這次招一百二十人就夠了,司機八十五名,修理工輔助工三十名。但考慮到第一次招工的經驗,擴大到二百名。六十名交給地區勞動局去協調各方麵關係,公司自留二十名,總公司各科室和各分公司領導每人一名以解決親屬子女就業。餘下的一百二十名依然向社會公開招考,報名條件與上次相同。

    宋貴,尉大水拍手叫好,楊書瑞也表態同意康雲青的方案。尹安太不作聲,楊書瑞讓他再談談他的意見以便參考,尹安太說:“你們都同意康經理的意見了,我就不說了。”

    康雲青請楊書瑞一塊兒去勞動局,這迴楊書瑞沒有推辭。田喜貴冷若冰霜,見他倆進門動都沒動。

    康雲青首先向楊書瑞介紹了田喜貴,又介紹了楊書瑞,田喜貴無動於衷。

    康雲青掏出招工申請放在桌子上,田喜貴看也不看往前一推說:“你們的事我管不了,你找別人吧!”

    康雲青敬上煙說:“田局長,別生氣啦!上一迴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你先看一看,看完了再趕我走也不遲。”說著又把申請推到田喜貴跟前。

    田喜貴盯著康雲青看了一會兒,然後才看申請。看完了,田喜貴站起來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康經理,就按你們的方案辦吧!明天我就去計委批指標。地區這六十個工人由我們出題,你們就別管啦,行不行?”

    楊書瑞說:“那咋不行?本來就應該勞動局出題考嘛!”

    田喜貴說:“康經理,我看楊書記比你靈活,不像你……”

    康雲青順著他的話音說:“比驢還強?是吧?”

    田喜貴哈哈大笑,推著康雲青拉著楊書瑞坐到了沙發上。

    ※       ※ ※

    清晨六點多鍾,車場已經走空。一部發動機聲音異常的“奔馳”被推到修理車間準備檢修。七點半的時候,李長順在食堂吃完飯,告訴尚士傑去看看那輛拋錨的“奔馳”,自己騎著自行車去了縣委。三十部“扶桑”沒有地方放,臨時停在糧食局的曬糧場。他要找任永祥盡快解決擴大車場問題。

    “喲!李大經理!請請請,有啥指示?”

    任永祥開著玩笑,李長順臉卻紅了,吭哧了半天才說:“任書記,那些‘扶桑’還沒地方放哩,我想把東牆推倒再擴出十畝,反正是荒地,閑著也沒用。“

    化肥廠東邊坑坑窪窪,散布著一些垃圾和殘磚碎瓦。

    任永祥說:“長順,我看你們幹脆把化肥廠買下來算了!旁邊再搭上十畝,白送!不要錢啦!”

    任永祥的算盤是這樣打的;一分公司買下化肥廠就動不了窩了,而租地卻不保險。

    李長順說:“這事我可作不了主,得問康經理。再說,剛投產,哪兒有錢呀?”

    說得不假,任永祥換了話題。

    “長順,我有個親戚,去你那兒學開車行不行?”

    李長順說:“我們招司機必須夠三年駕齡。”

    任永祥說:“他要能考上我還找你幹啥?能給我辦了這件事,你就推院牆。”

    李長順說:“白占?”

    任永祥說:“可不是白占?”

    李長順說:“行,我跟康經理說說,大概差不多。”

    任永祥說:“有把握?”

    李長順說:“你還不知道康經理那個人?隻要對工作有利,痛快著哩!”

    任永祥想了想說:“長順,那你就先推牆吧,眼看要收糧了,你們的車也不能往那兒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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