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康雲青一大早就擠上了開往德化的長途客車趕到德化,在街上買了一條煙兩瓶酒去了經委主任康承律家。康承律跟康雲青是同宗親戚,已論不清輩分。康承律比康雲青大一歲,在家排行老四,所以康雲青叫他四哥。康承律之所以要在地委會議上那個關鍵時刻捅出康雲青的調動之事,完全是為了給自己這個懷才不遇的弟弟尋找一個機會。裴加金的謊言早已露了相,康雲青不去揭穿它主要是不想讓自己和四哥的關係公之於眾。康雲青知道自己被推薦出任運輸公司經理一事是四哥和四哥的老上級樊同山副專員幫的忙,但還有一個疑問沒有弄清:廖星光書記是怎麽知道他的情況的?這一點康承律也覺得奇怪。這個疑問看來隻有廖書記才能解開了,可是,誰敢去問廖書記呢?

    康雲青拿著煙酒臉上一陣陣發燙,站在屋當中不知說什麽。康太太從他手裏接過東西放在茶幾上笑道:“你呀……怨不得你四哥說你,真是個書呆子,快坐吧!”

    康雲青埋怨自己來得不是時候,若是四哥在家或許不至於如此難堪。康承律有事出去了,得中午才能迴來。要是死等就意味著得在人家家裏吃午飯,康雲青躊躇半晌還是決定出去逛街,中午在外頭吃碗刀削麵等一點多鍾再迴來。誰知康太太要包餃子正缺個幫手,非讓他洗手幫著包餃子,他見四嫂實心實意,隻好答應。餃子包了一半康承律迴來了,一見康雲青就說:“你來得正好,我正愁沒辦法告訴你哩。”說著洗了手也來包餃子。康雲青家裏沒有電話,隻有正縣級幹部才有資格安裝住宅電話。康承律家裏的電話也是他升任經委主任以後才安的。他給康雲青打電話隻能打到古城縣委宣傳部,容易暴露他們的關係。出於同樣的原因,找人捎話也不妥當。所以這一段日子康承律著實為無法與康雲青聯係著了兩迴急。

    包完了餃子倆人坐到裏屋沙發上抽煙說話。

    康承律說:“等急了吧?”

    康雲青說:“這種事,急也沒有用。”

    康承律說:“我這些天正急著找你哩,怕你不摸底細亂托人,弄不好就要出岔子。你的事已經定了,廖書記拍的板,誰也改不了。主要是黨委書記定不下來,段專員推薦了一個,沈書記又推薦了一個,組織部正考察哩。等書記一定下來就下文件――你這是幹啥?到我這兒還買這些東西?過去我隻是個經委副主任,官微言輕,想給你幫忙使不上勁。這一迴也是廖書記不知咋了提起了你,我才有了說話的機會。偏巧廖書記又讓樊專員負責籌建運輸公司,幾下裏巧到一塊兒啦。這是你的運氣——你給我買東西幹啥?你不是讓我心裏蹩扭麽?行了行了,你也別解釋了,既然買了,幹脆等到晚上我領你去樊專員家,反正咱們遲早得謝人家,趕早不趕晚,讓樊專員早點兒對你有個具體印象有好處。”

    有康承律在家康雲青自在多了,吃了午飯睡了一會兒,起來又跟康承律下了幾盤棋,總算等到了晚上。吃了晚飯,康承律先給樊同山家裏打了電話,又給經委值班室打電話要了車。康承律在地委大院外邊的平房家屬區住,樊同山住在地委大院裏頭,相距不是很遠,坐車是為了避人耳目。

    天黑不久兩人坐吉普車來到樊同山家的樓門前,康承律領著康雲青迅速鑽進樓門上了二樓,門虛掩,兩人進去拉上了屋門。康承律從康雲青手裏接過煙酒放在了櫃子角上,樊同山則打量著康雲青。

    “這就是咱們的優秀交通局局長?純粹是個白麵書生嘛!”

    康雲青心裏熱乎乎的,不知說什麽好。

    康承律說:“樊專員,我這個弟弟就是這點兒不好,幹起工作啥也不顧,可是見了領導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樊同山拉著康雲青坐下。

    “雲青,不要拘束,到我家就像到你哥家一樣。”

    “樊專員……早想來看你,不好意思來……”康雲青為自己的虛偽有些臉紅,樊同山盯著他哈哈大笑。

    “不會說假話幹脆就別說啦!我是個實打實的人,有時候不得已也得說幾句假話,騙鬼的話。不過大多數時候,我是有啥說啥。雲青,你的心意我領了,西鳳酒不錯,有勁兒,我就喜歡喝有勁兒的酒。你買煙幹啥?白花錢!公家給我的煙足夠我抽的,都是好煙。這一次你拿的東西我就留下了,不留你心裏不痛快。但是以後別再這樣。每月那五十多塊錢顧家還顧不過來哩,別打腫臉充胖子。”

    康雲青感動得說不出一個字。

    康承律說:“雲青沒做過這種事,也不會做,你看看,連一個字都答對不上來。”

    樊同山說:“我早看出來了,要不然咋在科級位置上轉悠了七八年?不過,真要幹出點兒名堂,還得雲青這樣的實在人。廖書記不知從哪兒挖出這麽一塊金子,咱們這個運輸公司大有希望。”

    康承律看看康雲青,康雲青對四哥的眼神心領神會,什麽也不用再問,他出任運輸公司經理可以說已是板上釘釘。

    ※         ※         ※

    成立地區運輸公司已作為一項重要任務在全區八四年度工作會議上宣布了。幾個區屬煤礦陸續給地區經委打來報告,要求擴招農村協議工以增加產量。經委整理了一個書麵報告呈報樊同山。樊同山看完康承律送來的報告,已明白了他的用意,覺得這個辦法確實巧妙。幾天前的一個大清早他在河灘跑步,碰上地委組織部長蔡力耕也在河灘練“鶴翔樁”,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老蔡,你是咋迴事?選個黨委書記是不是也得懷胎十月?我告訴你,完不成煤炭外運任務省裏要打板子你去挨,我可不替你去丟人現眼!”他跟蔡力耕倆人很投緣,經常開玩笑。蔡力耕讓他攪得也練不成功了,收了架勢迴敬道:“我成了受氣的小媳婦了,誰逮著誰訓。你怨我我怨誰?專員推薦一個副書記推薦一個,你讓我選哪個?”樊同山說:“你苯!你不會讓廖書記去選?”蔡力耕說:“我苯,你去跟廖書記說呀!你負責籌建運輸公司,你為啥不去說?”樊同山歎口氣說:“老這樣拖著也不是個辦法呀!眼看時間要過半了,任務還差得遠著哩,咋不叫人著急?”蔡力耕說:“我是想廖書記如果來問我,我就好說了。偏偏廖書記又忙得顧不上,你能不能想辦法讓廖書記問我?”

    這件事確實叫人為難,隻有廖星光親自出馬,樊同山和蔡力耕才能擺脫幹係。他們倆無論誰主動去找廖星光,勢必都要引起段沈二人中一人的猜疑和不滿。樊同山一直琢磨著怎樣讓廖星光得知此事,康承律送來的報告讓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廖星光看完經委寫給樊同山的報告納悶地看著樊同山說:“這是你分管的事,你找我幹啥?”

    樊同山說:“我不敢作主。”

    廖星光詫異道:“煤礦要求添人增產,你不敢作主?”

    樊同山說:“夏季馬上就到,煤出多了拉不出去等著讓水衝?等著讓太陽曬起火?”

    廖星光一愣,頓了一下說:“不是讓你抓緊組建運輸公司嗎?怎麽還會積壓?”

    樊同山說:“我恨不得今天就把運輸公司建起來,人在哪兒呢?”

    廖星光這才明白,臉色頓時嚴肅,問道:“究竟怎麽迴事?卡在哪裏了?你詳細說說!”

    樊同山隻是默默吸煙,肚子裏的話卻掛在臉上了:你讓我咋說?廖星光看懂了他的表情,讓他先迴去,隨即叫來了蔡力耕。

    “運輸公司班子定了沒有?”

    “經理定了,書記還在考察……”

    “你們要考察多長時間?一年?兩年?還是三年?”

    蔡力耕低著頭不說話。廖星光壓了壓火說:“你談談詳細情況。”

    蔡力耕背書似地說:“書記人選兩人,楊書瑞,五十一歲,文化程度初中,現任寧化縣委常委宣傳部長。宋貴,五十八歲,文化程度初小,現任地區物資局副局長。”

    廖星光說:“都是誰推薦的?”

    蔡力耕說:“楊書瑞是沈功達副書記推薦的,宋貴是段福中專員推薦的。”

    廖星光站起來說:“走!”

    蔡力耕跟著廖星光來到行署專員辦公室。段福中坐著沒動,看著廖星光等他開口。

    “老段,跟你商量一件事,”廖星光邊說邊往沙發上坐。“運輸公司的書記現在有倆,你看誰合適?”

    段福中說:“用誰誰就合適,不用誰誰就不合適。”

    廖星光笑道:“老段,我可不是來跟你抬杠的,幹啥生那麽大的氣?有事咱們好好商量嘛,力耕,你把兩人的情況向段專員匯報一下。”

    蔡力耕又把楊書瑞宋貴的情況背了一遍。

    段福中不吭聲。

    廖星光說:“老段,宋貴今年五十八了,到企業能受得了嗎?新建企業一切都得從零開始,企業領導得苦熬苦幹才行,我是怕宋貴受不了這份苦!”

    段福中說:“反正是人老不值錢,你看著辦吧!”

    廖星光說:“老段,宋貴是老同誌了,臨離休照顧一下是應該的。你看這樣行不行,把宋貴提成正縣……”

    段福中打斷廖星光的話說:“人家本來就是正縣級,為啥就不能給人家一個正縣職務幹幹?”

    廖星光沉吟片刻歎道:“老段呐,原諒這一迴我不能尊重你的意見了,宋貴非要去,隻能安排副職。力耕,你馬上去準備任命文件吧,這件事不能再拖了。”

    ※            ※           ※

    一九八四年六月十五日,德寧行署和德寧地委組織部分別簽發命令下達文件,任命康雲青擔任綏北運輸公司經理,任命楊書瑞擔任綏北運輸公司黨委書記,綏北運輸公司正式成立。地委組織部召見楊、康二人進行任職談話。蔡力耕說:“地委,行署決定成立綏北運輸公司,這是我們地區自己的企業,全民所有製,縣級單位。經過認真的考察篩選,地委決定由你們二位為主組建公司領導班子。楊書瑞同誌是多年的政工幹部,經驗豐富,原則性強,任黨委書記。康雲青同誌是全省優秀交通局長,專業幹部,任經理。希望你們二位同心協力盡快把公司辦起來投入生產,為我們地區的經濟發展作出貢獻。樊同山副專員分管工交口,你們有事找樊專員。辦公地點暫時在地區交通局,我已經和孟德厚局長打了招唿先借給你們幾間辦公室,你們現在就去找孟局長吧!”

    地區交通局在地委往西第二個十字路口的東南角,是座三層樓。一樓是交通局,二樓是工業局,三樓是建工局。孟德厚早已騰出了一間向陽的辦公室,打掃得幹幹淨淨。擺了兩張辦公桌,兩把椅子,兩張床,兩個臉盆架。康雲青感激老局長卻找不出能表達心意的話來,楊書瑞一個勁地道謝。孟德厚有一肚子話想跟康雲青聊聊,礙於楊書瑞在場不便多說,指指兩個光板床說:“行李得你們自己準備了,我這兒沒有富餘的,有就給你們拿來了。”楊書瑞又是連聲稱謝。又寒暄了幾句孟德厚迴自己的辦公室去了,康雲青楊書瑞麵對麵坐在空蕩蕩的辦公桌前,四目相對噗嗤一下都笑了。兩人想到了同一個詞——光杆司令。

    總算有了立足之地。楊書瑞提議先迴家搬行李,康雲青說寧化路遠讓楊書瑞先走,楊書瑞便去長途汽車站趕車去了。這裏坐車很方便,斜對麵就是德寧地區運輸公司的長途汽車站,發往地區內各縣以及鄰省的長途車次天天有。楊書瑞一走,康雲青就掏出筆記本一邊琢磨一邊寫了起來。孟德厚推門進來的時候,康雲青正在筆記本上疾書。

    “你這是寫啥哩?你們文化人都是這個毛病,廖書記也是,動不動就掏出個小本本記一記,你記的啥?”孟德厚好奇地往康雲青的筆記本上瞅。

    康雲青笑著說:“我寫籌建報告哩!”

    “你就急成這樣?你不能等我叫人給你拿來稿紙墨水再寫?走走走,先喂腦袋,你看看幾點了?”

    康雲青一看手表,快十二點半了,揣起筆記本要去地委食堂,孟德厚一瞪眼硬拉著他迴了自己家。

    “我正有件事想問你哩,你知不知道,丁友山讓人頂了?名義上還是個主抓業務的副局長,實際上啥主也作不了,幾個加班費都得書記批了才行,他還咋抓業務?”

    康雲青正夾著一筷子麵條往嘴裏送,聽了這話又放下了。古城縣交通局沒有書記,過去是他兼支部書記,他到了縣委宣傳部後縣委隻宣布丁友山主持工作,並沒有任命支部書記。

    “誰當書記了?”

    “能有誰?裴加金的侄子!叫個啥裴新旺,聽說原來是哪個鎮的副鎮長,文件昨天到的。我是各縣交通局的業務主管,跟我連個招唿也不打一下子就把生米做成了熟飯,這個裴加金咋是這個樣?我還以為他讓丁友山主持工作是要提丁友山哩,鬧了半天他是讓丁友山給他侄子頂坑哩!他侄子一上任就宣布交通局就他一支筆批了才算,還把一三零司機換成了他的小舅子。昨天丁友山於勝都給我打電話說不想幹了,想走。你走了,他倆再一走,古城交通局不就垮了?我打算這一半天就去找裴加金,問問他給我出的啥洋相?你不是跟他一塊呆過幾年嗎?這家夥究竟是個啥人?”

    康雲青默默嚼著麵條,嚼出的卻是裴加金一直不曾暴露的靈魂。調他去縣委宣傳部,讓丁友山主持工作,原來這些都是裴加金早有預謀的精心策劃,為的就是把有專車有油水的交通局留給他侄子!裴加金有心計,有謀略,怨不得才幾年工夫就當上了縣委書記。康雲青輕輕歎了一聲。

    “雲青,你說話呀!這個裴加金到底咋樣?”

    “看不透,”康雲青搖頭說:“這個人不簡單,別看我跟他一塊兒呆了幾年,到現在我也沒有看透他。”

    “那家夥歲數不大卻是個老狐狸,你的事我就上了他一當。他剛去古城當縣委書記的時候就來找我,說他跟你是老同事老朋友,要提你當宣傳部長進常委,讓我支持。我一聽這是好事呀!縣交通局不過是個科級,宣傳部長是副縣,雖然我不舍得放你,但人家要提你,我不能攔。後來我就想,讓雲青去宣傳部耍筆杆子賣嘴皮子,還不如到地區交通局當副局長哩。再抓出幾個古城交通局那樣的先進單位,咱德寧地區的公路可就大變樣了。我就去找廖書記,要求把你調來當副局長。廖書記聽了你的事挺感興趣,左問右問還記在了本本上。我以為沒問題了,後來聽說你沒當部長隻當了個副部長,還是個科級,可把我氣壞了。我又去找廖書記,找了幾趟沒碰上。後來找見了,廖書記說,老孟,這個人才你留給我吧,我派他的用場比你重要。一聽這話我還能說啥?果然沒幾天我就聽說廖書記點名讓你到地區新成立的運輸公司當經理,正縣級,比來我這兒當個副局長強。再說運輸公司沒出交通局,咱們還是一家,多好啊!就憑這一件事,我服廖書記!這才是共產黨的幹部哩!古城交通局的事裴加金要不給我個交代,我拉他到廖書記跟前打官司——老伴兒,給我拿兩瓣蒜來!”

    孟德厚瞪著兩隻花眼開始剝蒜,康雲青臉埋在碗裏不敢抬頭,幾滴熱淚全掉進了飯碗裏。鬧了半天,向廖書記介紹自己情況的人竟然是老局長!而正直的老局長卻全然不覺。孟局長啊,我該怎樣感謝你呀?康雲青心裏湧上陣陣熱流。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遍地紅塵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子房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子房客並收藏遍地紅塵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