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神威星的雲棉穀地,那裏屬於大陸的北方,隱藏在綿綿群山之中,交通不是很方便,但我家鄉的人們也不太喜歡和外界打交道。


    家鄉的生活很簡單,大家基本都是農民,靠種植雲棉謀生,農閑的時候,就到穀地裏的三個教堂聽傳教士們講解聖典。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娛樂活動,人際關係很單純。


    我們那裏每年有20個月,5個月的春夏,5個月的秋天,還有10個月的冬天。每當秋天的第二個月到來,廣闊的田野間就被一片雪白色覆蓋,那是雲棉成熟的景象;到了冬天,大雪便會接連不斷地籠罩山間,天地之間一片雪白色,直到來年春暖花開。秋天和冬天是我最喜歡的季節,雖然寒風酷烈,但是我從不怕冷,神啊,為什麽我這麽喜歡秋冬呢?大概是因為白色吧。


    我喜歡白色,因為白色代表著神聖,潔淨,是最接近神的顏色。


    我的童年就是這樣的一片白色。


    在神威星沒有教廷學校,教堂和學校本身是一個詞。18歲以前,我絕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在鎮子上的教堂裏度過,每天跟在教士的屁股後麵,聽他講解文學、藝術、數學、曆史等等好多科目。


    教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大胡子叔叔,很慈祥,很開朗,也很淵博,最重要的是他是我的親叔叔,所以對我格外寵溺。


    每當冬天到來,我便會和叔叔一起鑽進教堂後麵的倉庫裏,開始準備釀酒,我們會去收購一大車的玉米,用最傳統的方式釀造威士忌,據說是沿襲自地球時代的古老配方。其餘的時間,我們會釀造啤酒,用光潔的合金控溫罐子,足足有四五米高,把啤酒花和各種香料、蜂蜜投進去,每天守在罐子旁邊小心翼翼地盯著各項數據。直到完成的那天,整個鎮子的人們都會來排隊買酒,基本上隻需要幾天就可以賣得一滴不剩。賺來的錢都會拿來裝修教堂,叔叔從首都學來的手藝讓我們鎮子上的教堂比另外兩個鎮子豪華許多,叔叔也成了鎮子上最有名望的人,說到名望,就要說到我的爺爺。


    我的爺爺是一名光榮的選民,在年輕時覺醒了能力,隨後便跟隨部隊出征,多年以後帶著一身傷病和榮耀迴歸家鄉,在生下我的兩個叔叔和我父親以後很早就迴歸天國了,所以我對他沒有什麽印象。正是因為他,我的家族在穀地的三個鎮子和十九個村子中很有名,人們都尊敬我們。我的叔叔被接到首都深造,幾年以後迴來做了傳教士;我的二叔和父親則繼續務農。


    現在想想,小時候的生活雖然貧窮,要交很多的稅,但是也很快樂。畢竟能夠吃飽穿暖就足夠了,這種平靜的幸福是物欲橫流的聯邦人完全無法理解的,他們感覺我們是被奴役的,是宗教的狂熱者,要鏟除掉教會。


    所以我討厭聯邦,我有多崇敬神,就有多討厭聯邦。從小到大,我最喜歡聽的,就是關於聯邦的戰爭故事。七十年前征討聯邦的戰爭,四十年前到三十年前的十年戰爭,以及最近十年來接連不斷的黑淵衝突。叔叔總是會耐心地給我講解,講到當年第一聯邦如何背叛了我們,拋棄了我們;講到至高的神如何降臨新樂園,帶領我們建立起榮耀的國度;講到第一個選民的誕生,講到選民組成的軍團如何無往不利,開疆拓土到現在可以和強大的聯邦對抗的疆域;講到那些如同流星一般璀璨,在曆史中大放光彩的著名選民們英勇的事跡。


    還講到聯邦的機甲師,是如何重創了我爺爺跟隨的部隊,那些毫無美感的機械巨獸甚至可以和選民抗衡,講他們的恐怖。這是我最不願意聽的一段故事,每次聽都會難過很長時間,但是我依然一遍又一遍地求著叔叔講這段故事,直到叔叔也不願意再講。


    因為我要了解他們,然後擊敗他們。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什麽能夠抵擋神的威嚴。


    十七歲的時候,我的能力覺醒了。


    那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我站在田野裏和夥伴們打雪仗,然後我發現雪地上有白色的光,如此耀眼,如此美麗。那是陽光穿過陰雲投射的光斑,它把我迷住了,我癡癡地走向它,蹲下來撫摸它。然後雪化掉了。化掉的積雪下理應是黑色的泥土,但我看到的依然是一片潔白的光芒,在那片光芒裏我感受到了一種無法形容的親近,一種偉大的能量,我知道,那是神的眷顧。


    於是我站起身,周圍的樹林忽然著起火來,夥伴們看著我,畏懼地跪在地上,將頭深深地埋在雪裏……然後是周圍的大人們,我的父母,叔叔,全都圍了過來,我看到他們流下了激動的淚水,然後跪倒在我的身邊。


    第二天,我被教廷的使者接到了首星新樂園。


    兩年的訓練之後,作為戰鬥型選民,我被授予稱號“烈光”,跟隨卡爾瑪元帥的艦隊到達了黑淵戰場。


    截止到那時,我的人生裏沒有經曆過任何磨難,我見到的永遠是人們的笑臉,有的是慈祥,有的是討好,有的是純粹的友愛。我知道人們都有黑暗的一麵,這是聖典反複強調的,我們要做的就是不斷地精進,摒棄自己的黑暗,當黑暗消失的那一刻,我們便走上了尋找神的道路。但我真的不曾發現自己的黑暗,我堅信,我是神的孩子。


    部隊裏的前輩們,包括卡爾瑪元帥,我有幸拜謁過他,他們說我有一顆光明通透的心,所以我將會有最光明的前途。我相信他們的話。


    在戰場上,我終於見到了聯邦的機甲師,那是一次大規模的突襲行動,身邊的士兵們在聯邦兇猛的火力下,生命如同草芥一樣被成批地收割著,我看到了殘肢斷臂,鮮血如雨,也看到了一同出擊的兄弟姐妹們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但即便這樣,我依然平靜。


    我感受不到憤怒,感受不到殺戮的快感,因為這是神所不允許的。


    我衝到最前線,麵對著二十多台機甲,他們應該隸屬於聯邦海軍陸戰隊,最精銳的戰士們。但我沒有恐懼。我看到了對麵機甲上綻放出白色的光芒,那應該是最可怕的奧丁之眼激光武器,但,光是屬於神的力量,怎麽可能傷害到我?


    奧丁之眼爆發的瞬間,我進階到了神衛。


    奧丁之眼吞沒我的瞬間,我進階到了神官。


    渾身的衣服被燒光,但我毫發無損,赤身裸體,我操縱著光,讓這世間最純潔的力量降臨在機甲的身上。在戰鬥中我感覺自己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和諧狀態,時間仿佛不存在了,不知過了多久,我站在一片機甲殘骸之間,聽到了歡唿的聲音。


    聯邦機甲師,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嗎?那麽此刻我看到的是什麽?


    這台不死鳥機甲,脆弱的不死鳥機甲,以往我單憑體力便可以生生將它撕開,但現在它抓著我,一拳又一拳,打在我的臉上,我的頭腦一片混沌,每當我要凝聚力量,就會有一記重擊精確地打在我的關節間,讓我力量渙散。為什麽?為什麽一台機甲便能夠抗衡我們這麽多神的戰士?


    啊,是因為速度,不死鳥的速度向來很快,這台不死鳥更快,魔手抓不住他,長矛無法瞄準,龍跟在他的後麵,每次撲擊都被他巧妙地閃開……它攻擊著我,每一拳重若山嶽,同時還能保持著匪夷所思的靈活。他抓住了我們的弱點,戰鬥僅僅幾分鍾,他已經分析出了我們每個人的能力類型和規避的辦法,選擇了貼身作戰,抓住了我當靶子和人質,讓我的兄弟姐妹們束手束腳。什麽樣的人會有這樣的戰鬥智慧?是不是傳說中的特級機甲師?


    魔手和屏盾終於反應過來了,他們很聰明,放棄了使用能力,貼身上來加入肉搏,封鎖住了它的路線。失重感,是我飛了起來,不死鳥把我像垃圾一樣丟在地上,我渾身碎了一樣,很疼,完全抬不起胳膊,一隻眼睛一片血紅什麽也看不見,我想吐,應該是腦震蕩了。


    這麽說,他們應該是中計了吧……這台機甲騰出兩隻手,伸出了破甲鑽,屏盾……屏盾的能量罩抵抗不住這種尖銳的衝擊,她被穿透了胸膛,挑了起來,我的姐妹……魔手有些畏懼了,他在猶豫,他不該猶豫的,該死,他也被抓住了,他死了,散彈槍貼在他的頭上擊發,我的兄弟變成了一地碎片,讓我起來,媽的,讓我起來!


    長矛終於得手了,不死鳥失去了半個肩膀和一條機械臂,這是個好機會,龍……龍在哪裏?他逃了!那麽長矛就逃不掉了,隻要被近身,他比神卒還脆弱,為什麽會這樣?


    他停下來了,轉身向我,他在嘲笑我嗎?那邊的死神機甲裏鑽出了一個受傷的機甲師,拿著手槍朝我過來了,看來我要死在這裏了,神啊,我是你的孩子啊,為什麽要這樣戲弄我?我服侍你不夠虔誠嗎?我作戰不夠勇猛嗎?在今天以前,我不知道恐懼是什麽,虛弱無力又是什麽,是這個機甲師讓我體會到了這些,還是你那無法揣測的聖意?


    哈……你看到了嗎,神啊,偉大的榮耀的神啊,你看,迴音已經丟了一條腿,像一條狗一樣癱在地上,這種屈辱和死了有什麽區別,但你看,那台機甲,它走過去了,他看了看迴音,然後抬起腿像踩扁一個蟲子一樣一腳把他踩成了肉泥!


    天啊,你的心裏就沒有任何慈悲嗎?為什麽無所不能的你,創造了這個世界的你,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還是說,就如同聖典裏所說的那樣,每個人都有內心的黑暗麵,而你也一樣,又或者,你也隻是一個沒有超凡脫俗的卑微的生物,隻是因為擁有無窮的力量所以被稱為神?那我又為何要侍奉你呢,你賜給我的力量到底是不是一種詛咒,讓我離開我平靜美好的家鄉,在這個混賬的小星球上見識到這種煉獄一樣的景象!


    他朝我走來了,我開始感受到恐懼了。


    神啊,你這個暴君,我終於發現自己的黑暗麵,它一發不可收拾,吞噬著我的心……我詛咒你,詛咒你終有一天將湮沒在自己的鮮血和淚水裏,帶著絕望和你宏偉的宮殿教堂一起化為一片灰燼!


    我會活下來,我不會死,即便像是一條狗那樣搖尾乞憐,我也會活下來,無論到哪裏,我都會看著,數著日子等待著,等待我的詛咒應驗的那一天!


    …………


    …………


    “比想象的要簡單。”林恆一腳踩扁了那個倒黴的,全程躺在地上的能力者,駕駛著嚴重受損的不死鳥搖搖晃晃地走向為首的紅發神官,準備結果掉他。


    “還不是因為我的精確分析!”林星語調輕快地說道,然後又歎了口氣:“唉,越是接觸能力者,我就越疑惑,這種能力是怎麽來的?不科學啊,難道真有神存在?”


    “如果真的有神,現在就應該是我們變成肉餅。所以,就像瘋狗教官說的那樣,要麽就是根本沒有神,要麽就是,這個神也不怎麽地啊……”說著,林恆一推操縱杆,機甲抬起了腳。


    “啊啊啊啊啊啊!!!”


    原先身受重創,癱軟在地的紅發神官就像是注射了過量的興奮劑一樣,忽然從地上彈了起來!


    “能量反應,小心!”


    林星話音剛落,就看到紅發神官全身上下爆發出猛烈的白光,像是從內而外被點燃了一樣,他張大了嘴,光芒從七竅中爆射而出,緊接著是每一個毛孔,劇烈的能量反應形成衝擊波,瞬間把方圓數百米的地區掃了一遍,直接把林恆的不死鳥緊緊地壓在地上動彈不得,不遠處艱難地向這邊走來的羅維特更是被直接吹飛,在地上翻滾了好幾圈,生死不知。


    “什麽情況!”林恆眼看著機甲內部爆出大量的電光,屏幕一個接一個黑了下去,操縱杆和按鈕均毫無反應。


    “唔啊啊啊啊啊啊啊!!!”


    桑尼雙腳離地,竟是懸浮了起來,體內的光輝仿佛無窮無盡,受驚一般地飛速逃離他的身體,在這個漆黑的夜晚看起來像是核彈爆發一樣耀眼。持續了大概十幾秒之後,光芒開始漸漸變得暗淡,最終變成了比夜色更深沉的黑,像是能夠吞噬萬物那般。


    桑尼的雙眼中,眼白已經不見,全部變成了黑色,一頭紅發也褪成白色,他重重地喘息了幾下,然後頭也不迴地逃進了夜色中。


    等林恆打開艙門跳出來,戰場上隻剩下一片狼藉。他看向遠處,依稀可見一個模糊的黑影踉蹌地逃離。


    “讓他走吧,去救傷員要緊。”林星說道。


    “我隱約有一種感覺……”林恆皺著眉:“這個人以後是個麻煩。”


    林星不以為然:“人類的感覺在大多數情況下是錯誤的,隻有建立在客觀的數據結構分析上得到的結論才是合理的,目前的情況下最合理的方案就是救治傷員。”


    “可是……”


    “閉嘴。”


    “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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