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米亞的父親名叫約翰,一個正直、體麵、勤勞而強壯的男人,他堅信用自己的雙手,加上勇氣,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


    正如執政官推崇的那樣,黑棺鎮上的人將用黑棺的力量奪迴淪陷的世界,以求讓人類再一次統治這顆行星。


    拉米亞忘了約翰何時患病的,但他變了,開始變得鬱鬱寡歡,醫生說他患上了抑鬱症。他無精打采,對什麽都提不起興趣。他不再工作,很快便被辭退。拉米亞的母親芭芭拉不得不去工作以維持生計。


    約翰在鄰裏間留下了好印象,人們起初願意幫他。鎮上有心理醫生,免費替約翰治療一個療程。但悲傷的紀元,藥物匱乏,治療抑鬱症的藥更幾乎絕跡。單純的心理疏導與家人的關愛並沒有什麽用。


    拉米亞經常聽父母爭吵,父親開始喝酒,整日睡覺,母親試圖用愛情挽救父親,但也沒什麽效果。母親無疑愛著約翰,她牢記結婚時的誓言,並沒想著離婚。但拉米亞與薩爾瓦多都知道他們維持不了多久。


    約翰幾乎已經放棄了生活,如果拉米亞他們離開了父親,父親真的會死,然而最可恨的是,父親並不想努力挽迴。


    心理醫生說疾病在人的大腦裏,即使手術也沒用。


    某一天,心理醫生帶來了好消息:黑棺中的某個科研所正試驗一種治療抑鬱症的新藥,案例緊缺,他們反而迫不及待地想讓約翰試試,甚至願意付錢給約翰。


    拉米亞聽母親接起科研所的電話,她顯得有些猶豫,她仍愛著約翰,她仍想愛著約翰,她說:“我....不知道,這藥危險嗎?會不會對身體有害?”


    她深信天上不會掉餡餅。


    拉米亞心想:“可我們已經走投無路了,事情還能更糟嗎?”


    母親也這麽想,要麽眼睜睜看著約翰死,要麽讓約翰拖垮全家,導致他們被逐出黑棺外鎮,死於荒野。


    他們獲得了進入摩天樓的許可,一家人都能入內。他們必須攜帶一個計時裝置,不能久留,但對於一直崇敬摩天樓的拉米亞和薩爾瓦多而言,那是一次夢幻之旅。


    摩天樓的底層大廳像是眾神殿一樣,但時間有限,他們匆匆走入電梯。拉米亞記得很清楚,科研所位於第五十三樓——“基因製藥對外辦公室”。


    辦公室很幹淨,家具簡潔至極,幾張柔軟的皮沙發,一個前台辦公桌,桌前一個接待女士,她有些急切,幾乎是搶著把約翰接了進去。母親想跟著,卻被拒之門外,他們隻能坐在沙發上幹等。


    過了兩個小時,他們正開始擔心,接待女士讓他們進去看望病人。


    拉米亞記得從那時起所發生的一切,包括那段度日如年的幾天之內的每一個細節。


    父親——約翰——看見他們,露出久違的笑容。那是他一年來第一次笑,就是這微笑讓母親、拉米亞與薩爾瓦多不約而同地卸下了多天來的重壓。


    即使那笑容顯得很怪異。


    醫生坐在大辦公桌背後,他是一個中年人,頭發有如怒濤,目光炯炯,顯得精力充沛,他看著母親,拉米亞覺得他的眼神讓人很不舒服,透著強烈的興趣,像是想將母親據為己有(我猜測拉米亞的母親很漂亮,從拉米亞身上便可見一斑)。


    醫生自稱叫西蒙·瑪格努斯,他把手中的一根金色鋼筆轉得飛快,從左手轉到右手,就像雜耍一樣,他說:“藥效已經開始顯現了,他這些天也許會亢奮過度,但請別介意,他會好轉的。”


    母親問:“會有什麽副作用嗎?”


    西蒙醫生說:“因為藥物還在實驗中,那亢奮就是副作用之一,而病人的性格也可能有較大的變化,更伴隨著暫時的失憶。先帶他迴去睡一覺吧,經過一段時間,他腦中的化學成分將恢複到正常水平,他已經沒事了。”


    母親縱然擔憂,卻欣喜地笑了,拉米亞與薩爾瓦多擁抱父親,約翰還有些傻,可是他抱住兒女時,顯得很熱情。


    他們準時離開了黑棺,父親在迴家途中向每一個遇到的陌生人打招唿,他甚至趁母親不注意,偷偷親吻她的脖子,惹得母親哈哈大笑。


    拉米亞認為父親真的迴來了。第二天黎明時分,他就醒來,替所有人做了早餐,將房間徹底打掃了一遍。他已經沒了工作,但他用基因製藥給的錢收買了工頭,在建築工地應聘成功。


    拉米亞和薩爾瓦多特意去看望父親,他異常賣力,似乎永不知疲倦。


    母親準備了一頓豐盛的晚餐,慶祝約翰的“康複”,父親緊緊地摟住了母親,拉米亞從未見父親對母親如此充滿愛意。


    他看著她時,眼神貪婪,笑容也很誇張。那時,拉米亞忽然很不安,覺得這眼神與西蒙醫生的眼神像極了。但拉米亞想:“這隻是藥的副作用吧,醫生不是說了嗎?”


    父親胃口很好,但母親低聲問他:“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約會時,你對我說了哪些羞人的話嗎?”


    父親迷茫地問:“我說了些什麽?”


    母親推了他一把,說:“你別裝傻,每一次結婚紀念日,你都會對我說一遍。”


    父親說:“我...抱歉,我真不記得了。”


    母親很失望,拉米亞在那一刻也覺得:如果一個人忘記了往事,那他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陌生的異客。但是,西蒙醫生不是說過嗎?這失憶隻是暫時的。


    父親握住母親的手,動情地說:“但我仍然愛你,拉娜,你相信我,我一定會想起來,我一定會讓你幸福的。”


    母親高興地落淚,一度絕望的她終於重燃了希望。拉米亞與薩爾瓦多知趣地早早吃完,讓母親與父親在一起說情話。當晚,響聲從他們的房間傳來,吵得拉米亞睡不著覺。


    在度過了幸福的兩天後,拉米亞從學校迴家,見父親麻木地站在黑暗中,像個僵屍一樣,把拉米亞嚇得尖叫起來。而拉米亞的叫聲也沒能驚動他,他隻是看著拉米亞,露出那詭異地、癡呆的大笑。


    拉米亞問:“爸爸,你感覺怎麽樣?”


    約翰說:“我?我很好。”


    拉米亞問:“你的工作呢?”


    約翰說:“我今晚值夜班,白天休息。”


    拉米亞問:“工地也有夜班?”


    約翰打了個嗬欠,倒在床上睡了。拉米亞害怕他再一次抑鬱,然而並沒有。到了晚上,他精力充沛地出門上班去了。


    父親的作息規律變得很不正常,他時而白天外出,時而晚上外出。他似乎覺得母親很吸引人,就像與母親陷入了初戀那樣甜蜜。然而,他熱情地過了頭,有時,拉米亞想:“他真像那些鎮上的痞子,總纏著女人不放,一點不知廉恥。”


    母親也這樣想,她開始對約翰說:“你節製一些!別當著拉米亞和薩米的麵做這些事!”


    約翰隻是說:“可親愛的,我太愛你了。”


    父親以前不這麽說,他不會把愛掛在嘴邊,他曾是個溫柔而寬厚的男人,不是這種油腔滑調的小混混。他全變了,從記憶到舉止,拉米亞覺得那藥徹底令他改變,他並沒有好轉,簡直像是被重塑了。


    母親看父親的眼神,也變得充滿疑惑。


    直至那天,父親在夜裏犯下了暴行,讓拉米亞幾乎喪失了所有。那一晚,拉米亞跟蹤父親外出,迎麵跑來一條流浪狗。那是條老狗,拉米亞和它很熟,它很乖,也很忠誠,像是社區的一位誌願巡邏官。


    老狗衝約翰吠叫,約翰掐住老狗的脖子,老狗咬著約翰的手,咬得他鮮血淋漓,但約翰根本未感覺到似的,他硬生生掐死了老狗。


    拉米亞尖叫一聲,想要救那條狗,但當父親獰笑著朝她走來時,拉米亞勇氣全無,飛快地往家跑。


    家中,母親正等著她們,她說:“拉米亞,帶著薩米,迴到你房間去,我有話對約翰說。”


    拉米亞緊鎖房門,偷聽他們交談。她聽見母親大聲說:“你是誰?究竟是誰?”


    父親:“我是約翰,拉娜,你這是怎麽了?”


    母親說:“不!你不是!那天我看見了,我看見你坐在桌上,手裏轉動一支筆,從左手轉到右手,約翰從不會這種把戲!他從不會!”


    父親:“我那天見到西蒙醫生這麽做,覺得很有趣,所以學了一手。”


    母親:“你根本不是約翰!你就是西蒙·瑪格努斯!昨天,我申請進入黑棺五十三層的許可,說要拜見西蒙醫生。但他們說五十三層根本沒有‘基因製藥對外辦公室’!也根本沒有所謂的西蒙·瑪格努斯!”


    拉米亞突然覺得母親說的一點兒沒錯,約翰不是約翰,他的言行舉止正是西蒙醫生的!拉米亞清楚記得那次會麵的每一個點滴,西蒙說話的強調,西蒙看母親的眼神,西蒙轉筆時的動作,全都完整地體現在父親身上。


    他根本沒有治愈父親!他隻是占據了父親的靈魂!用父親的身體侮辱了母親!


    她打開門,見到母親持槍對準父親,她開槍,打中父親肩部,但父親哈哈笑道:“你知道打的不是我,而是你的丈夫。好消息是,約翰的靈魂已經沒了,他走了、死了、解脫了,早就與世長辭了。我可以選擇不感受這疼痛,也可以選擇享受與你溫存的滋味兒。我和約翰有區別嗎?你就當我是他好了。當我說‘我愛你’時,我是認真的。”


    母親又開槍命中,但父親衝上前,將母親的槍奪下。他力氣驚人,像是失去了控製,用槍托砸得母親頭破血流。


    拉米亞用水果刀從腦後刺中了約翰,約翰迴過頭看她,他那貪婪而邪惡的眼神,現在對準了拉米亞。


    他笑道:“我們會再見的,女兒。”


    他倒地咽氣,但拉米亞知道死去的並非西蒙·瑪格努斯,也並非她的父親約翰,這隻是一個早已喪命的空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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