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首那胡人睥睨而視, 眼中盡是不屑。手中彎刀一轉, 冷光閃現, 已經出鞘。

    他身下馬匹矯健, 身後是二十幾位知根知底、身手矯健的兄弟。在這邊郡來去, 如入無人之境, 從未遭受敗績。如今麵對一幹來曆不明的梁國士兵, 哪裏有退卻的可能?

    梁國的那群士兵,不過是群踩在腳下,可以肆意羞辱的兩腳羔羊而已, 聽話得一點脾氣都沒有。他們倒想見見血,不然日子過得太過無聊。

    胡人打量著他們,道:“八具屍體雖然有點少, 將他們拖迴去, 還是可以好好玩一玩。”

    一身材魁梧的男子從陰影處走出來。他肩上扛著一把大刀,刀身上掛著兩個鐵環。一走動, 就鐺鐺作響。

    他往連勝身邊一站, 順便就顯得連勝尤為嬌小, 幾乎連他一半的寬度都沒到。

    壯漢拿刀尖指著他們, 嗤笑道:“你孟爺當年稱霸少陵山的時候, 你們還不知道在哪喝奶呢。若不是我這朋友非要來這裏參軍, 你們這群小崽子,都沒機會見孟爺一眼。在老子麵前稱爺,活該命長。”

    連勝迴了下頭, 說道:“這都胖了一圈, 動作小心點,可別折了腰。”

    壯漢說:“可去你的啊!”

    連勝眼皮一抬,對麵戰馬已經衝撞過來。不過十來米的距離,她沒躲,也沒迎上。

    那馬顯然是匹好馬,蹄子跑了兩下,已經到了她的跟前。

    胡人不在意地下腰,手中大刀橫劈而去。

    他們沒有太多的武學路數,靠的是力道,原始的經驗,以及出招的速度。隻要出招快了,招式就會靈活起來。

    躲不過去的。他想。

    然而就在刀身即將貼近那毫不起眼的矮個的時候,一雙手先行覆到了他的手腕上。那手指一片冰涼,瘦骨嶙峋。大抵是因為吹了許久的夜風,讓他覺得自己手腕是被一隻骷髏爪子給按下了。

    胡人稍抬起頭,瞳孔中倒映出矮個行動的身姿。

    哪怕自己方才突然發難,對方也不見絲毫慌亂。她神情淡漠,靜靜看著他靠近,腳步輕點,極為靈活的小步縱跳調整,然後旋身一轉,讓腰身看看擦過刀鋒。繼而伸出左手按在他的手腕上,用身體的重量朝後一拉。

    矮個並不重,但胡人坐在馬背上,兩腿得用力控住坐騎,此時上半身無法借力,依舊被拽得朝後稍仰。

    再看,視線中哪裏還有那人的影子?

    胡人感覺身後馬鞍一沉,有人貼了上來,暗道不妙,下意識地扭頭去看。

    幾乎同時,脖子上一陣冰涼觸感,視線已是天翻地轉,身體被推下了戰馬。

    那胡人睜著大眼躺在地上,鮮血從脖子飆出,至死不明白自己是怎麽死的。

    “大哥——”

    後方幾位胡人撕心一吼,沒料到隻是眨眼之間,兄弟便死了一個。再看連勝眼神,已是帶了濃濃殺意。

    連勝掂了掂手中長劍,無懼跟他們對視:“大意是會要人命的。可惜他知道的太晚了。”

    每每想起這一刻,連勝都覺得很詫異。

    在城門入口這種道路狹窄的地方,麵對足夠靈活的敵軍,他們是怎麽做到敢一擁而上的。

    他們又是怎麽認為,連勝在這裏坐了一夜,就準備著正大光明地等著他們。

    仔細想想大概是覺得,這邊的人都不喜歡動腦子,還有就是,大概欺負人成習慣了。

    普通人看見一匹比自己還高壯的馬衝過來,下意識的動作是轉向撤逃,隊形該散就散。

    這幾個胡人是遊牧民族,自幼熟練馬術,便是再狹窄的空間,再多變的速度,也可以應對得當。連勝等人雖然比不上,但常年東奔西跑的江湖人士,也有一些技巧,不至於跟尋常士兵一樣,一潰千裏。

    城門上頭忽然拋下幾根黑線,纏住了正在前行的馬蹄。一帶二,二帶三,馬匹成片撲倒,將背上的人甩了下來,重重摔在地上。

    一時間耳邊全是馬吃疼的嘶鳴聲,地上的黃沙被揚了滿空,唿吸間,鼻子裏嘴裏全是泥沙的味道。

    胡人還未起身,上身就被一把長刀按住。

    火把已經落地,將將熄滅,他抬頭,看見一個模糊的長影隱在沙塵背後,朝他吐了一口:“呸!全特娘是沙子!”

    自己已經身首異處。

    半仙橫著自己的算命幡坐在後頭,也不管他們廝殺。給自己點了盞燈照明,靜靜等他們結束,好迴去休息。

    其實就不必要出來,他們隻是見不得自己睡個好覺。

    胡人向來以驍勇善戰聞名,但在這城門口,就在眨眼間,卻已經接連幾人折戟,連個反應的時間也沒有。

    後頭十幾人當即策馬停在原地,沒有繼續前行。

    夜黑風高,風聲作響。

    那七八人不急不慢站在前麵,似乎就等著他們下決定。

    幾位思忖片刻,一人喊道:“撤!”

    “烏維!”

    “我說撤!不必在此處糾纏!快撤!”

    “大梁今日此舉,便是向我王開戰!且等著吧!撤!”

    打不打得起來,哪是這種小事可以決定的?隻是看雙方有沒有意願而已。

    不想打,天大的事也可以裝作若無其事。想打了,雞毛蒜皮的紛爭也能引兵征伐。

    好比春秋的卑梁之釁,真是一片桑葉嗎?桑林也蓋不住吳王的勃勃野心。

    能救走的兄弟他們都架到馬上,已經倒在地上的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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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群人來得猖獗,逃得也快。

    連勝看他們身影帶著沙塵消失在視線之內,收了劍,翻身下馬。

    長街上忽然傳來一聲哭腔,隨後又止了下去。

    連勝循聲望去。不知是哪家小孩被他們吵得睡不著覺,跑出來偷看,此刻被他母親發現了。

    二人躲在院裏,倉皇失措。

    連勝朝她笑了一下,對方並不領情。捂著少年的嘴快速將人拽迴房裏。

    連勝抬手擦了擦自己的臉上想血漬,說道:連勝說:“把馬理理,我牽迴去了。這邊的人你們處置。”

    一瘦猴模樣的男人出聲:“哼,倒是會指使人。”

    “留了六匹馬,還是不錯的。他們的馬就是養得肥壯。另外兩匹看看,還能不能再站起來。”連勝說,“屍首,就掛到城牆上去,以儆效尤。”

    連勝先行去到他們住宿的地方,將這邊留給他們打理,半仙吹了燈,從後麵跟上。

    她進了客棧,客棧裏空無一人,隻有大堂還點著一盞油燈,提了就往樓上走。在房間將染血的外袍換了,然後靠桌坐下,拿著白布,開始仔細擦拭劍身上的血漬。

    等到幾人,告訴她都處理妥當了,才起身迴軍營。

    同個房間的幾位士兵整夜難眠,這時候聽見動靜,紛紛抬頭看向連勝。

    一士兵裹著薄被沙啞問道:“你昨夜去哪裏了?”

    連勝將劍塞到床底下:“沒去哪裏。”

    幾人將信將疑,直覺沒有好事,便不再問。

    天色未亮,外頭響起一陣敲鑼打鼓的聲音。

    屯長扯著嗓音在外頭怒吼:“都給我滾出來!所有都滾出來!”

    新兵忙亂地開始套衣服,然後埋頭衝了出去,在外頭的空地上列隊。

    屯長此次前來氣勢洶洶,身後還站著好幾人,皆是一臉墨色。

    光色灰蒙蒙的,眾兵不知發生了什麽,噤若寒蟬。

    屯長怒吼:“昨夜誰去了外麵!外頭的人是誰殺的!”

    聽見“殺人”二字,眾人臉色都是一變。連勝旁邊幾位,下意識地將頭偏向她,卻見她神色未變,一派泰然自若的模樣,又不禁安心了一些。

    一士兵忐忑問道:“敢問,是誰……誰死了。”

    屯長手執長鞭,指著他們咬牙道:“城門口還吊著六具胡人的屍體,何其猖狂?昨夜是誰不守軍紀,擅自行動!”

    “如此興師動眾,我當是死了哪位親爺。”連勝一聲冷笑,“真是好惡倒置,令人不解。”

    此言一出,四方皆靜。

    旁邊士兵扯了下連勝的袖口,將拉她跪下。連勝輕瞥他一眼,又架住他的衣領讓他閃遠。

    屯長兩步走到她麵前,舉鞭就抽。

    可惜他的鞭術顯然不佳。被連勝拽住了尾端,用力一扯,直接脫手。連勝又是一抖,那鞭子遊蛇般,反打在他的臉上,當即現出一條紅印,開始發腫。

    屯長捂住嘴巴,臉色大變:“你——!”

    連勝道:“胡人既死在邊郡,那便是該死。貿然犯我國威者,殺之後快。不論怎麽說,都是他們不對。胡人尚未興師問罪,屯長您倒是先發難來了。不知食的是哪方俸祿?姓甚名誰,出生何地?”

    旁邊那士兵急道:“你想死不成?”

    正是這時。

    “百將!百將!”一小兵歪戴著帽子衝進來喊,“胡人來了!他們問罪來了!”

    百將:“怎麽會?!”

    天色還那麽早,竟然來得那麽快!

    眾人又將視線轉向門口。

    幾人已經騎著馬衝了進來,一路竟然無人敢攔。

    屯長看見他們,也不審了,迅速將連勝推了出去,說道:“是他,是他殺的人!就交由你們處置,此次絕非我大梁有意冒犯!且轉告單於,切勿動怒。”

    連勝環胸,好笑道:“先分清是誰冒犯誰,他們都打到梁國邊境來了,頂多不過自衛出手,到你這裏,怎麽就成了冒犯?”

    屯長:“你住嘴!”

    連勝冷笑:“你既要我死,我死前還不能說個遺言?”

    為首大漢厲聲吼道:“通通住嘴!”

    “先前是怎麽說的?爾等竟然詐我!”他上前一步,“單於何止生氣?你漢人說話,向來如此出爾反爾?”

    屯長冷汗直下,賠笑道:“誤會而已。昨夜……昨夜是新兵惹事。”

    壯漢直接抬腳一踹,將他踩在地上,喝道:“再說一遍!”

    那屯長痛唿,緊緊攥著手指,喉結一滾,閉上眼睛,卻繼續賠笑道:“是誤會。”

    眾士兵見這一幕,捏著拳頭,實在看不下去。再想想軍中所謂的戒律,出頭絕無好事,不敢做第一個站出來的人。

    “唬誰呢?”那壯漢說,“你孟爺當年稱霸少陵山的時候……”

    他話未說完,底下一聲輕語道:“胡人之中……還有姓孟的?”

    另外一兵同是好奇:“少陵山在何處?”

    連勝:“……”

    傳說中的孟爺:“……”

    他惱羞成怒,抬刀指去:“你嘟囔什麽?信不信老子一刀直接剁了你!”

    連勝搖頭。

    “非要這樣做牛做馬,畜生不如,也不願意站起來,舉刀反抗。看看他們才幾人,你們有幾人?脊梁骨都直不起來了嗎?既然如此,又何必過來參軍呢?”

    眾兵似有動搖,卻依舊沒有動作。

    得罪胡人,不是一件可以善了的事情。他們的敵人,又不是隻有眼前這幾個。

    他們家中各自有老有少,擔不起年少輕狂的後果。就算逞一時之氣,朝廷亦不會嘉獎,隻是白白喪命,還遭人口舌。

    前車之鑒太過慘重,心早也涼了,誰還敢站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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