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的政府外人山人海,昭雲焦慮的站在中間,讓一旁的武賈與無敵應付那些想要與他攀談的人。


    他是絕對沒有想到,剛才那女人隻喊了第一聲,整條街的人全都飛一般的跑了起來!就連剛才在路上看見的如殘燭之年的老者,都丟了拐杖飛奔,跟奧運健將似的。


    幾百號人在城裏撒丫子飛奔,追著一個可憐的蟊賊,昭雲這輩子都忘不了這壯觀的場景。


    秦法有雲,凡有賊於百步內而不顧,則罰;意思就是說你一百步以內有賊人你卻不管的,那就是犯法,是要罰的。


    不過這本來也不是什麽大事,昭雲將賊人抓了迴去就準備走的,不曾想走來了一個管事的人,非要把自己帶到雍城的府衙領賞,說是賞罰分明,見義勇為就是要賞……雖然隻是賞二十金,但卻也足以讓老百姓瘋狂了。


    至於那些自發跟在身後的見證者,昭雲也從那管事的人嘴裏了解了一番,不由得苦笑——原來這些家夥也可以領賞的!


    他還以為這些家夥是熱心,完全是自己會錯意了。


    那管事的穿著一身樸素的官僚裝飾,或是因為等級低微,站在人堆裏竟與庶民無二。他看著昭雲腰間的佩劍,恭敬的問道:“敢問公子是何處人士?”


    昭雲剛準備迴答蜀地,但轉念一想,還是道:“我乃南鄭人士。”


    聽到這話,那官吏的目光瞬間警覺了起來,聲音低沉的問道:“公子既為楚國人,因何來我秦國?”


    “……前來拜會故人。”昭雲隻能又撒一個謊。


    那官吏搖了搖頭,似乎更警覺了:“秦楚兩國雖未交戰,但來往須有憑證;公子既為楚國人,若無害於我大秦,需得出示身份證明!”


    昭雲無語了,怎麽又要什麽證明?


    “既然如此,方才進門之時怎沒見關口士兵詢問?”


    官吏理直氣壯的說道:“自南鄭入秦自有大道,誰想得到公子從褒斜穀入秦?西門士兵隻當公子是秦國人,哪裏管得了那麽多?”


    昭雲也是服了,怎的身份證這玩意兒發展的這麽久遠?到個不同的國家動不動就要身份證明?


    據說當初商鞅也是因為沒有憑證,所以住宿被拒,導致後來兵敗被殺。


    “我沒……”


    話音未落,一道清脆如鈴的聲音忽然響起:“你這人怎麽這樣啊?他幫你們擒了賊,你不謝謝別人,還這樣刁難他!要是在我們家,肯定是將客人請到帳裏麵喝羊奶的!”


    說話的人是個十歲左右的少女,打著奇怪的發髻,額上裹著清白布,就連服飾也多與秦人不同,是一身羊皮長衫,配著花花綠綠的紋路,穿著雲鞋,頗有異國風情。


    她皮膚白皙,口齒伶俐,縱然挺著胸,卻依舊顯得很矮,不到昭雲胸口,完全看不出同齡人的模樣。


    這個少女正好就是之前喊抓賊的人。


    官吏的臉上一陣青紫,輕喝道:“又是你這西戎女!要不是嬴公下令不得為難爾等,這雍城豈容爾等立足?”


    少女朝官吏吐了吐舌頭,朗聲道:“什麽不得為難?這裏本來就是我的家鄉,你們這些秦人來了之後將我的族人都趕了出去!我住在我們的土地上,哪裏要你指三道四?”


    官吏雖氣急,但也不可能與一小女娃較真,女孩則借勢抓住了昭雲的右手,晃蕩著笑道:“大兄,謝謝你幫我拿迴東西,我阿媽知道了,肯定會請你吃烤羊肉的!”


    昭雲似乎想說些什麽,可女娃已經將他往外麵拉了,官吏看著急了,心想著這位公子還沒有給出身份憑證呢!正要往迴拉,之前進入府衙的士兵出來了,朗聲道:“將軍有言,凡見證者皆有賞賜!”


    “多謝將軍!”


    眾人下跪一叩頭,歡天喜地的領賞去了。那士兵又衝出來跑到昭雲邊上,道:“公子,將軍有請!”


    昭雲正被少女弄得不知所措,見到那士兵如見恩人,連忙掰開少女的手道:“姑娘,有人請我,下次若有機會,你再請我吃烤全羊吧!”


    少女眨巴眨巴眼睛,卻也不失望,輕聲道:“說好了的哦!你出來就到我家去,我叫戈藍朵,就住在西城,一定要記得!”


    昭雲一麵點頭答應,一麵落荒而逃;他是最不擅長對付這些小孩子的,雖然這個戈藍朵算不上熊孩子,但她的執拗著實讓他吃不消。


    士兵見他處理完了私事,恭敬一拱手:“公子,將軍已經等候多時,請隨我來!”


    “大人,大人!”


    之前的官吏見昭雲要走,連忙攔住了前麵的士兵,道:“大人,這位公子是楚國人,還沒有出示身份證明……”


    士兵冷冷的瞥了他一眼,道:“將軍要見他,與身份無關!你個西城官沒能照顧好自己的治安,待會兒等著吃板子吧!”


    官吏嚇得麵如土色,要知道作為一個地區官員,自家的治安出了毛病那也是有罪的;雖說賊人被抓住了,可自己也難免落得個管理不嚴的罪名。


    製住了那官吏,士兵便領著昭雲進了府衙。昭雲隻當是要當麵獎勵,並不放在心上,朝身後的武賈與無敵道:“我馬上就出來,你們就在此地……”


    不等他搬來一棵橘子樹,士兵已經一麵將他拉了進去。


    雍城是秦國建都最久的都城,時間在建都櫟陽之前;因此雍城的府衙是在原本的秦宮基礎上翻新的,氣勢恢宏,還真不是一般人住的起的。


    昭雲一開始還以為士兵會將他引入偏殿領賞,哪知道士兵一路向北,徑直的朝正廳走去。


    “兵大哥,我們這是去哪裏啊?”


    士兵迴道:“將軍要見你,自然是去見將軍。”


    “將軍?”昭雲對於雍城的將軍沒有一點印象,“是哪位將軍?”


    “……贏虔將軍。”


    話音落時,二人已經到了正殿以外,士兵請昭雲稍候片刻,便前去通報。未多時,那士兵原原本本的走了出來,拱手道:“公子,將軍有請,請卸劍前往,莫失了禮數!”


    ……


    端坐在殿上的古稀老者乃是秦惠文王的太子少傅,被商鞅施了劓刑的公子虔。正是因為當年受了這份屈辱,贏虔隱忍了許多年,終於在秦惠文王登基後弄死了仇人商鞅。


    劓刑便是削去鼻子,是死刑以下的肉刑,光想想便覺得不寒而栗。贏虔帶著一副麵具,也是為了遮擋住自己沒了鼻子的模樣。


    可私仇歸私仇,贏虔作為秦國貴族,嬴駟的大伯,不可能以目光狹隘的隻看見私仇。他讓嬴駟依舊保持商鞅的法律,因為他能夠看到,秦國在這條法律的驅使下,崛起於函關!


    他恨商鞅,因為他知道自己是新法的犧牲品,是商鞅為了展示“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的道理,讓秦人徹底服法。


    他雖然擁護秦法,但過了這麽多年他依舊不明白,為什麽受傷的人……偏偏是自己?


    昭雲端正的跪在殿下,靜靜的觀摩著眼前的這位老者;或許是曆史上對公子虔的記載太少太少,昭雲不敢對老者隨意評判,他要靠著自己的眼睛,細細揣摩揣摩他……


    “看夠了嗎?”贏虔忽然發聲道。


    昭雲一拱手,輕聲道:“嬴公的麵具很別致,在下不由得多看了兩眼。”


    贏虔摸了摸自己覆蓋在鼻子上的麵具,時隔多年,他從不敢以真麵目示人,而幾乎所有認識他的人也不敢提起他臉上的麵具,免得揭開他的傷疤,偏生眼前的這個少年無死無畏!


    他是不知?


    “你可知……我為何戴這麵具?”贏虔試探性的問道。


    昭雲朗聲道:“在下知道,不過在下並不覺得這是一件讓嬴公羞愧的事情!”


    贏虔一愣,自己被毀了五官,於父母不孝,壞了邦國,於君不忠。雖說他弟弟與他侄兒都多加安撫,但他都能聽得出來他們口中的憐憫;因為他們都明白,自己是商鞅的立威的祭品!


    這張麵具就是他的遮羞布,若是扯開,他將羞愧的死去。


    “此話……何意?”


    贏虔泛白的瞳孔漸漸虛眯了起來,也不知是想看透少年的內心,還是眼睛實在看不清了。


    昭雲笑了兩聲,悠悠道:“我想我不必說,嬴公自己已經有了答案。”


    “有了?”贏虔不解的看著他,搖了搖頭,“我受刑多年,卻也迷茫了多年;殺了商鞅,我大仇得報,但這份羞愧終究無法釋懷,你口中的答案從何而來?”


    昭雲見狀,深吸一口氣,朗聲道:“答案……便是與嬴公朝夕相對的秦法!”


    “嬴公既恨商鞅,緣何不恨秦法,卻將之視若瑰寶?每日排俯案前,事事以秦法衡量,唯恐錯了一言,釀製無故錯案。敢問嬴公,您為何不恨秦法?”


    贏虔沉默許久,拿在手中的毫筆已經滴下了許多的墨水,終於緩緩道:“吾恨商鞅……非恨秦法。我隻是想不明白,秦國朝野千百人,拿誰立威不好,為何偏偏與我為敵?”


    “法律建設之初,自當效仿商君徙木立信;商君並不是針對嬴公,當時秦國的朝野如何模樣,嬴公心中自有分曉。若不懲惡,如何揚善?若不鋤奸,如何正道?嬴公是太子少傅,若連太子犯法都要受刑,那秦人如何不秉公執法?”


    “你的意思是說,我的鼻子割的好咯?”贏虔的言語似乎含著怒火,但七十歲的老者,終究沒能爆發出來。


    “……嬴公,難道你真的不懂嗎?——您這一條鼻子,換來的可是大秦短暫數年之後的強盛,與天下諸雄逐鹿於中原的資本!若不是您這一條鼻子割的痛快,大秦豈會有今日的這般氣派?”


    “一條鼻子換一世昌盛,嬴公心中何來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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