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洪川依著湔山,狼狽的朝上遊奔去。他不敢逃往下遊,且不說岷江水道下遊便是蜀都,位於氐族下遊的羌族族長郫擊也是認識他的。


    作為坑害自己兒子的罪魁禍首,他不可能不想殺自己!


    因為白麒麟放水的緣故,在他方才進山的時候他便走到了隊伍最後麵,趁眾人沒注意便逃了出去,涉江躲到湔山林中,但距離江水並不遙遠。


    他疲憊的坐了下來,軍旅生活確實不適合他,更甭提昨晚上吃的跟豬食一樣——錦衣玉食的他可從沒受過這等屈辱。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至少先離開此地再說!


    “咦?前麵好像打起來了?”


    杜洪川坐在樹幹旁抬首一看,正巧看見氐族部落兩邊火並。羌族這邊,郫翁山率軍將部落圍住,命令士兵投擲標槍,火力壓製守護部落的湔畢崖部隊,湔畢崖隻能命人立盾防護,但卻依舊有不少損傷。


    郫翁山如發了瘋一般,眼睛通紅,直直的盯著湔畢崖不放——那可是自己的仇人,他沒有絲毫憐憫的意思!


    “投!”他一股腦的命令士兵投擲,隻求殺死那人,率軍直接衝入寨中。


    湔畢崖特別不好受,畢竟這不是城池,隻是個部落,沒有高聳的城牆,不用雲梯與衝城錘便可直接殺入。他已準備好一決死戰,偏生郫翁山不令士兵進攻,隻讓他們包圍部落,投擲標槍。


    他手下已有近十人死亡,受傷之人更有二十多,他自己也身負輕傷。但他不能退卻,因為部落裏還有三百人左右,若他退了,這些人必死無疑!


    他是要做族長的人,若是此刻拋下這些人,他的名望將大大受損,於未來不利!


    三百人被聚集在幾個大房子裏,他們忐忑的望著門外,因為那些標槍的緣故,他們根本不敢衝出去,一個不慎,變成了無辜亡魂。


    “早知道就該聽泰甲的話,逃到山上去!”


    “逃什麽逃?已經有人去攻山了,死的人肯定更多!”


    “唉……我部落今遭滅頂之災啊!”


    眾人無不哀歎,原本他們隻想好好過日子,哪裏想得到戰爭來的如此之快?昨天還挺他們說要去山上躲避洪水,結果今天洪水沒來,軍隊倒來了不少!


    “希望我族能挺過這一劫……”


    標槍不止,杜洪川遠遠看著,冷汗直冒,哪裏還敢在這裏多留?若是被這些人抓住,就算不認識他,肯定也會被當做奸細抓起來。


    恰在此時,郫擊的援軍已然降臨,三百羌兵合作一處,將氐族圍的水泄不通,誓要將氐人滅族!


    “看來這個部落……今天是定死無疑了!”杜洪川無奈的歎了口氣,也不知氐人的軍隊為什麽這麽少,這都什麽時候了,難道還要保留實力?


    杜洪川提步欲走,卻忽然感覺大地驚顫,山河震蕩,竟驚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僅僅三秒,他瞳孔緊縮,便看見了他這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場景——


    一陣滔天大浪好似共工趨導,伴隨著磅礴的轟鳴聲急轉而下,又如黃泉海傾盆而下,勢將所有凡人帶入冥界,竟是天神發怒、諸佛難當!


    正如泰甲所推測的,岷江上遊在幾月前衝垮了山體,阻礙水流,使得岷江下遊水位下降。原本那山岩阻擋了瓢潑大水,卻因最近大雨傾盆,在最後一刻承受不住水底的壓強,終於徹底坍塌,使得一灘汪洋轉瞬而下,成了下遊居民的噩夢!


    杜洪川嚇得麵如土色,蜀都長大的他何時見過這等場景?登時嚇得兩腿酸軟,小便失禁,連爬樹躲避都沒想到——或者說他根本不會爬樹。


    他離那驚天波濤最為接近,未等他無力嗚咽,瞬息便被淹沒其中。


    “軍侯且看,那人便是湔畢崖……”


    郫擊正躊躇滿誌的與白麒麟介紹湔畢崖,白麒麟定睛一看,見他步履平穩,起劍生風,確定為劍聖無疑。然而還沒等他開始考慮山上遇見的人之時,便聽到有人驚唿:“媽呀!發大水啦!”


    標槍兵不再投擲,愣愣的朝上遊望去,洪流奔騰,來勢洶洶,三百多人驚叫一聲,根本不等郫擊與郫翁山的命令,隻是心中最基本的求生欲作祟,驚慌的打開包圍,朝山上跑去。


    一場戰鬥,卻因突如其來的災害戛然而止。


    “媽呀!”


    郫擊身旁抬著架子的四個奴隸也跑了,一屁股落在地上坐開了花,正要罵人,卻又被一腳踩在臉上暈厥了過去,巨大的腳印子猶且留在臉上、肚子上,免不了待會兒被洪水淹死。


    “阿父!”


    郫翁山大唿一聲,卻被士兵架著往山上走,郫擊他們背不動,隻能背最輕的郫翁山逃跑了。


    “該死,今天怎麽這麽不順?”


    白麒麟氣急敗壞,連忙指揮殘軍朝山上逃去,自己則一馬當先,先行逃跑。而與此同時,湔畢崖也知道了大災的到來,還來不及後悔不聽泰甲所言,便慌忙命令:“快讓屋中的人出來,逃到樓上去!”


    士兵們慌忙行動,躲在屋中的村民尚不知發生了什麽,略微解釋後便隨軍魚貫而出,惶恐的朝房頂攀去。然而當他們爬到房頂上後卻絕望的哀嚎了起來——那巨浪得有十多二十米高,區區樓房怎是它的對手?


    而湔畢崖也知道,房屋破敗,經不住洪水衝擊;以這些人的速度已經逃不出這場災難,但他……能逃!


    僅僅瞬息,湔畢崖便消失在了原地,他不是高尚的人,沒有必要與這些人同生共死……


    自己活命,最重要!


    而他讓那些人逃到樓頂上,就是要讓他們知道,在這危急時刻,他——也是“記掛”著他們的。隻是這份記掛,乃是當權者對人心的籠絡。


    滔天大浪並沒有因為她們的荒亂而停歇,反是越發迅速,夾帶著山間滾石泥沙,夾帶著自然的無窮憤怒翻滾而下,隻在眾人們驚恐的目光中越來越大,越來越膨脹。


    洪流轟然而至,最先受到波及的便是那些爭相逃到山上去的羌人,因為山體坡度較低,沒等他們爬上山,便被洪水衝刷了幹淨,好似一隻隻螞蟻,連掙紮也做不到。


    緊接著便是攀爬到樓上的氐人,正如湔畢崖所料,簡陋的板屋根本經不住洪水的衝刷,一百多的士兵,三百多的庶民,無一例外的成了水神口中的食糧。


    臨終之前,猶且能聽見他們的唿號……


    “救命啊!神啊,放過我吧!”


    “我兒子還在山上,我不能死!”


    “阿母救我,救我啊!我才十七歲,我還不想死!”


    任何麵對洪水的反抗、不甘、求饒,皆是被滔天江水淹沒,在這一切的麵前,他們隻能無病呻吟,隻能感受著自己的性命逐漸流失,隨著江流而下,體溫逐漸冰涼,再無聲息,他們的軀幹沒有任何掙紮的餘地。


    “阿父,救我!救我!”


    “兒,快抓住木板,快抓住,千萬別鬆手!”


    ……


    “翁翁,翁翁你別跳,你別跳!”


    “孩啊,翁翁不跳,這木板可就沉咯,我們一家都得死!”


    “阿父,要跳也是兒跳,兒說過要養您老,兒不能不孝!”


    “傻娃,你還有多少年活?老夫有多少年活?至少這死的明明當當,還是為我寶貝孫兒死的,值了!”


    ……


    “臭娘們兒,快給老子把手給鬆開!飯菜做的難吃我都原諒你了,難道替為夫去死都不行嗎?”


    “不行,老娘早受夠你了,要麽你就給老娘滾下去,要麽就一起死,老娘絕對不能讓你一個人活下去!”


    “臭老娘們兒快放手,要沉了,要沉了!啊啊啊啊!”


    “哈哈哈哈,老天有眼,終於讓我可以殺了你這負心男,就算死了又如何?你就怨吧,死了都怨吧!”


    ……


    人性的爆發在此刻不過爾爾,也就隻有在這個時候,平時偽裝起來的麵目才會真正展示給世間。無論是善還是惡,都是對待災難的一種態度,沒有人可以否定他們的行為,所謂的道德不能約束一個顆為了活下去的心——因為他們做的一切。都僅僅是為了活下去。


    人們陸陸續續的從水中鑽出了腦袋,腳下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許木板;拜他們部落所住的板屋所賜,不至於發了洪水連保命的東西都沒能留下來。


    湔畢崖逃過一劫,白麒麟也逃過一劫。零零散散幾個羌兵與蜀兵逃到岸上,感慨老天留他們一條性命;至於郫擊與郫翁山,沒有人看見他們的下落。


    白麒麟遠遠看著五十步開外的湔畢崖,他早就注意到此人拋下他的族民逃跑了,細細一想不由得膽顫——性命攸關一刻,連自己的族人都能如此輕易的拋棄,卻在剛才為了保護他們拚盡心思……究竟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感受到一股灼熱的視線,湔畢崖迴過頭來,兩個年紀相仿的青年才俊相顧一視,卻都看不透對方。最終,湔畢崖一笑置之,好像已忘了四百族人命喪黃泉……


    “此人……非常人!”白麒麟暗自嘟囔,“或許,以後少與此人為敵最妙!”


    氐族之後,便是下遊的羌人;他們並沒有組織避難,無一例外葬身洪流。或許在今日之後,羌族這個古老的族群,從此便在湔堋消失了……


    與此同時,順江而下……


    杜洪川靠著瘦削的體格努力浮上了洪水之上,不停的吞吐著腹中的液體,仿佛隨時都要窒息。


    “咳……嘔!救,救命,救命!”


    而就在此時,一雙大而有力的手,牢牢的抓住了他的手臂,恐怖的力量似乎能夠拉開一切的阻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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