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長秋的碑被立在氐族的後山,此間山清水秀,風水極好,偶有些許石碑若隱若現於荒草之下。


    這裏是族中重要人物土葬之處,在這裏埋葬的人不是族長,便是長老、巫師,連奴隸主都沒有資格在此下葬立碑。


    部落裏有兩種下葬方式,一種是土葬,一種是水葬——這些都是讓人們死後迴歸自然的表現。不過因為水葬會徒增惡臭,所以這一習俗漸漸被取代。


    來葬禮的人很少,泰甲也是其中一人,至於龔長秋的嫡孫龔春,都沒能出現在此處。


    用他的話說,自己活到現在沒有龔長秋的幫持,寧可多花時間去玩樂,也懶得參加他的葬禮。雖然很多人罵他,卻也無可奈何。


    畢竟他早就被罵慣了。


    昏迷的一個月裏,泰甲明顯能夠感覺到身旁有一股奇特的力量在牽引著自己,讓他感覺蝕心蝕骨之痛減少了許多。他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已死,到了天庭。


    湔邱羅恭敬的在碑前行了個大禮,待得湔畢崖領著禦劍上前行禮後,他退下身子,與泰甲齊平,低聲喝問:“長老臨終前,可與你說過什麽?”


    他的態度無比強硬,幾乎是在逼問泰甲。泰甲瞥了他一眼,知道龔長秋去世,自己殺了他長子的怨氣又在他心中重新升騰了起來。


    父子之情,理所應當。泰甲並不責怪他,說道:“長老臨終前,並未說過什麽要緊事情。”


    “是嗎?”湔邱羅眉頭微皺,心道龔長秋是個謹慎人,肯定是知道自己將死一事,豈會不留下什麽臨終遺言?


    不過想了想,他也就釋然了。龔長秋一生節儉,將所有的精力奉獻給了部落與自己學術,無比清貧。他家中本來沒有什麽資產,自己的孫子也不爭氣,走了確實也無事一身輕。


    不過他卻不知,泰甲騙了他。


    龔長秋臨死前心中都是公事。他拚盡了最後的一絲力氣告訴泰甲,希望泰甲能領著氐族人民走向更為美好的將來,無論他們往日如何對待他,希望他不要介意,能夠看在他的麵子上,領著窮困的氐人走上光明大道。


    其次,龔長秋才提出了自己遺願,希望泰甲能再走訪列國,看看他曾經走過的山川,如今變成了什麽模樣。


    泰甲剛一蘇醒便是這等沉重的事情,但他的命是龔長秋給的,如果沒有龔長秋,自己這副軀體早已腐爛。難道一個將死之人的遺願,他都沒法實現嗎?


    待得他堅定的點頭後,龔長秋方才含笑九泉。


    至於湔邱羅,因為他對自己有私恨,泰甲並不願告訴他此事,免得他借題發揮,利用自己。


    不過此刻的泰甲,卻完全意識到了自己身上的負擔。雖然還小,但他遲早要以領導人的姿態站在部落的最前沿,不能再以小孩子心態對待任何事情。


    這或許是成熟,或許是成長吧!


    “大兄,你真的沒事了嗎?”行完禮後,禦劍連忙睜開了湔畢崖的手,朝泰甲靠來,小眼睛疑惑的看著泰甲的身子,發現並無異常,方才鬆了口氣。


    泰甲摸著他腦袋道:“你個臭小子,多希望大兄死了不成?”


    禦劍以為大兄真的生氣了,連忙擺手:“大兄你誤會了!我……我隻是擔心大兄……”


    望著龔長秋的碑,泰甲悲從中來,喃喃道:“大兄不會這麽輕易死的,大兄……還有重要的事情去做!”


    除去湔邱羅等上位者,禦劍這小孩,此間還有些許德高望重的庶民——便是造紙議會最下層的議員,洋洋灑灑總共不過十人左右。而就在最後幾人行禮完畢後,湔邱羅站了出來。


    “諸位,長老身死,在下深感惋惜。而長老……是為了拯救泰甲而死!我並不是說要針對泰甲什麽,但坑害泰甲之人,我們必須找出來,殺了他為長老報仇!”


    湔邱羅說話並不婉轉,說不針對泰甲,其實言語中也飽含對泰甲的壓力。雖然言語的主要目的是找出真兇報仇,但間接之下,亦是有點播泰甲的意思。


    泰甲知道,湔邱羅不會殺了自己,但他當族長一日,自己的壓力便會增加一日。


    聽完湔邱羅的話,眾人紛紛點頭,都安端說道:“長老枉死,我等不可忘仇!且查出欲殺泰甲之人的來路,再作分曉!”


    湔畢崖道:“那個青鬼的名號,我有所耳聞。但我也隻知道此人是個殺手,而且背後有個極其神秘的組織。不過此人究竟隻是一把刀,誰在使喚這把刀……才是問題的關鍵!”


    “哪裏來的這麽多問題?把那個殺手抓到不就行了嗎?”一個老頭子嚷嚷道。


    “就是,抓到他,那股用他的人不就知道了?”


    湔畢崖瞥了他們一眼,洋洋道:“此人身受重傷,我猶且無法奈何於他;說要擒他……你們去?”


    “不不不!”


    “我們都是些老家夥,哪裏能動手啊?”


    “我們還是另想辦法,另想辦法……”


    老頭們見湔畢崖都如臨大敵,心中忐忑。湔畢崖的妖孽他們完全知曉,比湔畢崖還強……那得多恐怖?


    眾人皆是不言,都安端來迴踱步,忽見泰甲沉吟,便問道:“泰甲,你是受害人,可知道誰會想出手殺你?”


    泰甲苦笑一聲,自己已經經曆第二次暗殺了,若他知道是誰想要殺他,也不至於讓他動第二次手了。


    他懷中還有青鬼留下的太陽神鳥飛鏢,這是找尋那個組織唯一的線索。隻是現在拿出來也無濟於事,難不成憑借她們小小的湔堋,還能摧毀一個未知的組織?


    眼珠子一轉,泰甲瞥了眼湔畢崖,忽然閃過一道靈光:“諸位,我曾聽二公子說過,那殺手在殺我之前,曾暗中放了養天同,以至於他逃迴蜀山部落,與我族分庭抗禮?”


    “你該不會說是養樂多派來的吧?”湔邱羅冷笑一聲,“養樂多優柔寡斷,生性懦弱,怎可能做出買兇殺人之舉?再者,放了養天同對他有何好處?把自己軟禁起來?”


    泰甲瞥了湔邱羅一眼,因為龔長秋的死,這家夥越來越針對自己了。


    “在下可從來沒說過這是養樂多的舉動!”泰甲道,“諸位試想,養天同不在蜀山,我族掌握兩大部落,與誰不利?而養天同若在蜀山,我等失去一處重要屯兵地以及武器產地,對誰有益?”


    “郫擊,”湔畢崖當即說道,“隻能是他!我想起來了,幾年前造紙術剛剛開發出來,泰甲在羌族賣紙時與他有過節,使得他雙臂皆斷!於公於私,此人與我族,與泰甲都有仇恨!”


    “我都忘了還有此事!”未經湔畢崖點播,泰甲真忘了此事,“可有一隻手是你先斷的,怎麽全怪在我身上了?”


    湔畢崖聳了聳肩,不做言語。


    都安端聽罷埋下了腦袋,深思熟慮一番:“若是郫擊,報仇一事便難了……”


    “何難之有?”湔邱羅怒道,“蜀山氏已危如累卵,自保尚難,如何來幹涉?羌族聽聞我族大破蜀山,心中膽裂,一戰可定,何懼之有?”


    “族長,打仗可不是這麽算的……”泰甲出言阻止,哪知這老家夥見他阻止,更是不爽,揚言道:“我意已決!即日出兵,拿下羌族!”


    這老家夥扯淡的吧?之前不是還很沉穩的嗎?怎麽這才贏了一把,就變得如此居功自傲了?


    要知道那場戰鬥的功臣可不是他,如果沒有自己出謀劃策,籠絡人心,小小氐族早就被蜀山剿滅了!


    而且蜀山大勢未去,精兵猶在,養天同又恨氐族入骨,何來危如累卵?而且大戰過去一月,餘威已過,羌族又何來心中膽裂一說?


    反觀氐族,大戰之後軍心未穩,羌族以強製弱,以逸待勞,想不贏都難!難不成這個地方的人都是傻子,沒看過兵法也不至於連大勢都看不懂吧?


    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湔畢崖自然也知道此法不可行,見泰甲與都安端勸誡無效,方才進言道:“阿父,此刻進兵太過倉促,更何況我軍剛經大戰,軍心不穩,宜當暫時偃旗,來日作戰!”


    泰甲的話他聽不進去,可自己兒子的話湔邱羅還是得掂量幾分。他略一沉吟,問道:“以你所見,多久為好?”


    “今年秋收之後。”


    湔邱羅搖了搖頭:“太晚!”


    “不晚,若早,則我軍難勝;若遲,恐敵人有了反應,難有偷襲作用!”


    泰甲眼神一凜,忙問道:“不下戰書,直接偷襲?”


    “若不如此,我軍兵力不如羌族,難以取勝!”湔畢崖冷冷道。


    “那羌族庶民……”


    湔邱羅不屑道:“與我族為敵,自取滅亡!若不投降,一並殺之!”


    “這……”


    泰甲看著湔家父子,好像看著陌生人。雖然他知道殺敵屠城的舉動在所難免,可明明有更好的辦法,為什麽他們一定要濫殺無辜?


    氐羌本是一家,文化本同承。明明隻用耗費幾年的時間慢慢同化,卻要斬盡殺絕!如此目光短淺之人,如何能走遠?


    難怪氐族一直是幾大部落中最為弱小的部落,每一任族長都如此自負,不聽勸誡,如何崛起?


    他或許能理解龔長秋的苦心了。


    但湔邱羅也就罷了,湔畢崖一介劍客,從不濫殺無辜,怎的今日……


    他忽然抬頭,卻見湔畢崖無奈搖頭——他明白了,湔邱羅是個順毛驢,逆毛而走,隻會起到反作用。湔畢崖早已看穿自己父親的內心,隻能如此言語。


    “此地……又將生靈塗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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