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天運剛出門,胃裏就翻騰,忍了幾忍,沒忍住,想去洗手間,來不及了,“哇”一聲,就吐。幸虧後麵跟著的接待處主任眼疾手快,雙手接過來,接住了汙物。吐了幾口,感覺舒服些,擦了一把,衝接待處主任說:“不好意思啊,委屈你了。”接待處主任雙手仍然捧著,臉上是誠惶誠恐的表情。

    “快去洗洗手,今天真是多了。”看著接待處主任手裏一堆汙物,羅天運自己也覺不好意思,他很少這樣狼狽過。接待處主任像是受到了大寵幸,仍舊執著地站著,不想去洗手。“去啊,還想看我出醜嗎?”罵過這句,接待處主任才惶惶走了。

    出了酒店,冷風吹來,胃裏更加翻騰不息,幾次控製都沒控製好,羅天運便蹲在花園邊,索性放開了吐。吐著吐著,一股悲壯感突然襲來:“我這是何苦呢?幹嘛非要給自己找這份不自在。”他完全可以在這幫人麵前硬氣一些,完全可以不理他們,可是,為了吳都,為了給吳都一份和諧,他不想再有更多的人被犧牲掉,在這個被字化的時代裏,他不想連自己都卷進被字化裏,那樣的話,他為之奮鬥的金子塔尖還有什麽意義呢?

    羅天運很有些心力交瘁。可他還得彎下腰低下頭收起自尊,來迴奔波在場子上,看別人笑臉聽別人冷語,就連陳剛馬寧克這樣的人,都敢騎他頭上,羅天運實在覺得憋屈。一陣風吹來,羅天運又開始吐,心都快要吐出來了,官做到這份上,算成功還是算失敗,他想不清,也不想去想。隻是非常非常可憐自己,替自己悲壯。

    孫紫娟不知什麽時來到了羅天運身邊,掏出紙巾,遞給他,羅天運一抬頭,看到孫紫娟刻意裝扮過的臉時,怎麽突然那麽憎惡她呢?是啊,今晚他怎麽就突然憎惡起孫紫娟來了呢,以前不是挺欣賞她的嗎?不是在前一天還打算重用她的嗎?

    “滾!”羅天運聽見自己這麽吼了一聲,胃裏又一陣翻滾,羅天運徹底崩潰了,低頭狂吐起來。這次他吐了有半個小時,終於吐得吐不出了,緩緩起身,活動下早已麻木的下肢,跟靜候在邊上的接待處主任說:“你帶他們先迴吧,給我留下一輛車,我想一個人走走。”

    月黑風高,世界空曠得駭人。羅天運很少有深夜獨自站在街頭的經曆,這麽多年,他的身邊總是站滿了手,時時刻刻聽他召喚,時時刻刻為他著想為他服務。而此時,他立在風中,感覺內心有種說不出的空曠。他想起許多事,從第一天參加工作到今天,他走過不少坎坷,不少悲壯,有幾次險些翻船,後來又穩穩地站住。也有過不少輝煌,不少成就。此刻想起來,就覺人生真是一場戲,高潮迭起,低穀連連。如同那烈酒,喝時興奮刺激,喝完,內心立刻陷入懊悔與黑暗。一陣風吹來,他又打了一個冷顫,抬眼看星空,竟然發現夜空是那麽美,又是那麽神秘,多少秘密,都是在這樣的暗夜裏發生的,多少淒涼或是輝煌,是這黑夜成就的?

    羅天運感慨一會,他抬起腳步,往停車的方向走去,一轉身,竟然發現孫紫娟並沒有走,他有些不忍心,迎了過去,孫紫娟很輕地叫了一聲:“書記。”

    “有事嗎?”羅天運冷冷地問了一句。

    “書記,我知道你誤會了。可是有的誤會是不能拿酒來傷害自己的身處,我孫紫娟別的能耐沒有,認定的事情會一條道走到黑的。放心吧,書記,無論我去過什麽地方,心會在吳都,人也會在吳都,我不會讓書記失望的。”說完,不等羅天運說話,一轉身,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夜幕裏。

    羅天運盯著孫紫娟的背影,那背影此時竟變得那麽決絕,那麽幽傷卻又那麽雅致,難道他真的誤解了她?

    羅天運正想著的時候,電話在這時候響了起來,他拿出手機,一看是彭青山的電話,口氣很緊張地說:“書記,有件急事得向您匯報一下,十萬火急。”

    “什麽事?”羅天運心裏騰一聲,下意識地慌忙掃了眼四周,除遠處靜等他的接待處主任和司機外,四周並無外人。他自嘲一句,這種地方,會有什麽人偷聽你電話啊。遂打起精神,等彭青山匯報。

    彭青山不匯報還好,一匯報,立馬就讓這個夜晚變得更黑更暗了,羅天運似乎都能夠看到烏雲滾滾,滿眼全是。

    “那個叫胡八月的記者有了下落,是省公安廳李副廳長接走的。”

    “他?什麽時候?”羅天運連著驚了幾驚,脊背裏一陣冷風嗖嗖掠過。

    彭青山又說:“剛剛李廳帶人強行闖入了南湖樓,不由分說就把人帶走了,還打傷了我們兩名同誌。”

    “什麽?”羅天運肺都要炸了,他實在沒想到,路鑫波這麽狠,居然把能派來的力量全派來了,這個李副廳長一向就是路鑫波手下的一條走狗,怎麽就忘了他呢。

    “這事估計是路鑫波省長安排的。”彭青山大著膽子說。他得到確鑿消息,省廳的李副廳長將記者胡八月直接帶往武江,去見路鑫波了,才知把禍闖大了,緊著給羅天運打電話匯報。

    “你不是不知道胡八月的下落嗎?怎麽胡八月還是在你手裏?”羅天運冷冷地問了彭青山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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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記,這,這個,”彭青山結巴了。

    “說,到底怎麽一迴事?”羅天運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叮囑過彭青山,不要攪和進去,他偏偏就不信。

    “書記,這個胡八月到處找我帶去清場的弟兄,而且他們被她纏得忍無可忍,就想教訓一下,把她給關了起來,確實是動手打了她,書記,我也是剛剛才得知是我手下人幹的事情,因為這女人威脅利誘他們,他們也是被惹毛了,才動手的。書記,我知道我錯了,可是,我確實是剛剛才知道這件事情的,所以才十萬火急向書記您匯報這件事。”彭青山有些結巴,也很有些委屈地解釋了一通。

    “豬,你們全是笨豬。這個時候,說了,我們的人要忍,忍,小不忍則亂大謀,你們,你們這幫人全是飯桶。”羅天運吼了起來,一吼完,便把手機給掛了。

    此時,路鑫波看到胡八月的那一瞬,臉色都青了。這事太過突然,而且對他有某種挑戰。是他把事情估計得過於樂觀,接到淩波波電話時,路鑫波並不相信胡八月會真的失蹤。怎麽會呢,讓記者失蹤,膽子也忒大了。況且胡八月是誰,江南有誰敢動她?據路鑫波掌握,這位女記者還是有點背景的,不過她的背景很神秘,幾乎不被別人所知。再者,這些年胡八月惹的事不少,每次都能把動靜鬧到很大。在新聞這一行,她算是典型的刺兒頭了。

    路鑫波跟胡八月算是熟悉,是淩波波牽線搭橋認識的,認識後,胡八月就成了他的常客。這女子性格開朗大方,見人就熟,一點不見生,也沒有人們常說的那種拘謹。哪怕是在路鑫波這裏,照樣一幅無拘無束的樣子。來了還要蹭飯,嚷嚷著要吃大戶,還說省長的錢,不吃白不吃,吃了自然白吃。坐一起,總是她的聲音,嘰嘰喳喳說個沒完,別人根本插不了嘴。淩波波那麽能說會道,到胡八月麵前,也隻能啞巴,強中自有強中手啊。吃了喝了還不算,他這裏有什麽看上眼,不管重不重要,順手就牽走,商量的餘地都沒。記得最清的一次,香港有位文化界大腕來江北,興奮之餘,提筆給路鑫波贈了一副墨寶,正好那天胡八月來了,一個人來的,為省城一塊地,想從路鑫波這裏考證一些傳聞。一見著墨寶,馬上兩眼放光,大腕前腳出門,後腳她就將字收起來,嬉皮笑臉說:“又讓我揀了便宜,省長就是省長,什麽人都要討好。知道不,我可仰慕他很久了,香港市場這幅字值這個數呢。”說著神秘地豎起五個手指頭。路鑫波氣惱地白她一眼:“知道還敢掠奪,快放下!”

    “憑什麽啊,見者有份,這道理都不懂。”將字畫一收,拿出錄音筆,正兒八經跟路鑫波談起工作來。

    這種女人,遇見了真是沒辦法。路鑫波縱是省長,也有拿她沒招的時候。當然,他喜歡這種性格,敢作敢為,跟他有點像。這女人也有太多缺點,一沒正形,二不知天高地厚,三嘛,年輕。在路鑫波看來,年輕絕不是財富,更多的時候,年輕就是冒險,就是自大,就是忘形。他年輕的時候,老犯錯誤,一次比一次大。若不是父親還有叔叔伯伯們嚴加批評,他是走不到今天的。他曾提醒過胡八月,記者這一行,風險大,幹好了,出彩,幹不好,等於混飯吃,要是幹過了,哈哈……他沒往下說,後麵的話不用他說,相信胡八月會明白。

    她很聰明呢。有次跟夫人談起胡八月,路鑫波這麽說。夫人馬上說:“那還不讓她來見我?”

    “你見她做什麽?”路鑫波怔怔盯住夫人,半天,忽然笑了,說了句讓夫人臉紅心跳的話:“別濫傷無辜,她不是你想的那種人。”夫人以後沒再提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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