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鎮川收拾停當,跟隨傳旨的中官一起,前往皇城。


    不多時,已然到了延英殿。


    皇帝高坐九重,政事堂中相公和顏老爺子分列兩廂,徐鎮川進了延英殿之後不敢多看,三跪九叩、山唿萬歲。


    “微臣台州參軍事徐山,見過吾皇萬歲萬萬歲。”


    代宗在龍椅上一看,謔,身材挺拔,相貌端正,年僅二十餘歲,身穿正八品下的淺綠官袍,更顯得英姿颯爽,尤其在政事堂眾多老臣中間站立,更有一種朝氣蓬勃向上,代宗不由得在心中暗暗點頭。


    “下跪可是宣城徐山?起來講話。”


    “多謝萬歲。”徐鎮川起身,按照顏老爺子日複一日的教導,挺胸抬頭,低眉斂目,叉手而立,當真是一副傲然挺立的好風資。


    “徐卿是上元二年的進士?”


    “迴稟陛下,徐山僥幸在上元二年登進士科,排名第六。”


    “嗯,不愧是少年英才,朕聽說你還考中了書判拔萃?是哪一年?”


    “迴稟陛下,正是寶應元年。”


    “隨後就選官了台州參軍事?上任不但一個月的時間,就能夠察覺到袁晁叛亂?仔細給朕說說。”


    徐鎮川一聽這要求,美得差點跳起來,這是要求麽!?這簡直是給自己一個表功的機會啊!


    堅決要把握好!


    定了定心神,略略思索一番,終於開口,從初到唐興、看到袁晁開始講起,最後講到拍賣家產、充當賦稅,這個事,本身就有些曲折,徐鎮川在講述的時候,特意借用了評書表演的一些技巧,更是讓他講得跌宕起伏、懸念環生,聽得延英殿中一聲聲低唿此起彼伏,就連代宗也被深深地吸引在其中。


    當他終於講到擒拿了袁晁之後,整個過程就算結束了,代宗咂咂嘴,竟然還有些意猶未盡的意思。


    旁邊元載不樂意了,徐山這貨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讓你匯報一下平滅叛亂的過程而已,誰讓你說評書了!?這種市井手法竟然用在延英殿奏對之上,你以為這是長安西市呢?你以為九重龍椅上的人,是茶館裏閑著嗑瓜子的普通老百姓呢?怪不得以堂堂參軍事的身份,竟然會親自登台唱戲,你也拿皇上太不當事兒了!?


    看皇上的意思,好像還挺喜歡聽?


    元載心中暗想,不成,不能讓他這麽折騰下去了!


    有了,彈劾他一個為人輕浮、希圖幸進,為了博取天子歡心,不顧官體,無論如何,也得把一個“幸進小人”的名頭給他安上,看他以後在大唐官場還怎麽混!?


    想到這裏,元載剛要邁步上前。


    卻不料顏老爺子竟然搶先開口了。


    “胡鬧!天子動問,你隻需如實迴答即可,誰讓你賣弄話術來著!”


    訓斥完徐鎮川,顏老爺子轉向代宗。


    “老臣彈劾台州參軍事徐山,奏對之時賣弄話術,是為不敬,請吾皇明察!”


    元載一看,毀,顏真卿這老頭,平常沒看他有多機靈啊,怎麽一涉及到徐鎮川就變得不一樣了呢?什麽賣弄話術,什麽不敬,這不是扯嗎?避重就輕這種套路玩得挺熟啊!就這麽點罪名,以天子聽得眉開眼笑的勁頭,能處罰他才是怪了。


    果然。


    代宗聽了顏老爺子的彈劾,笑著擺了擺手。


    “顏卿不必對年輕人求全責備,宣城徐山年僅弱冠,又剛剛為朝廷立了大功,說一說自家的過往,也是應有之事。


    再說了,要是徐卿不說,朕還真不知道擒拿一個小小的袁晁,其中竟然還有這麽多的兇險。


    好了,顏公,徐卿不就住在你的府上麽,迴去之後訓誡一番也就是了,不必過苛。”


    顏老爺子一聽,退了迴去,眼觀鼻鼻觀口,看著跟沒事人一樣,氣得元載差點罵街,這老頭,哪裏是彈劾徐山,分明是給他脫罪!最惡心的是,經過他這麽一鬧騰,剛才的事情已然定了性,根本沒法再彈劾了!這老貨,這是跟徐山唱雙簧呢!


    不提元載心中的憋悶,卻說代宗勸退了顏老爺子,看著徐鎮川忍不住臉上帶笑,心中越發欣賞,一想當初招他入京乃是準備封賞,具體的緣由,恰恰就是平滅了袁晁叛亂,不過僅此一功的話,即便封賞卻也終究不高,代宗有心再抬舉徐鎮川一把,便開口問道:


    “徐卿,朕聽顏卿剛剛提起,宋州殷刺史上奏朝廷,請為張巡許遠等人立廟,乃是你的首倡,可有此事?”


    徐鎮川剛被顏老爺子“彈劾”完,還撈了一個“迴府斥責”的懲罰,自然不敢再滿嘴跑火車,老老實實地迴話。


    “迴稟陛下,微臣接旨前往長安,路過宋州,僥幸見到了殷刺史,便把自己一些不成熟的想法告訴了他,殷刺史乃是我大唐幹才,一聽這是有利於大唐的事情,便欣然應允,另外親自寫下書信,命微臣帶給顏公,請顏公親自出手,撰寫兩篇碑文……”


    徐鎮川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被代宗打斷了。


    “你先等會,怎麽是兩篇碑文?”


    徐鎮川一愣,也沒多想,順嘴就說:“迴稟陛下,為張巡立廟的同時,還要在張巡廟中樹立無名英雄碑,以此來紀念死難在睢陽之戰中的睢陽百姓,殷刺史請顏公出手,一篇是祭奠張巡許遠等人,另一篇就是紀念這些睢陽百姓的,自然是兩篇啊……”


    代宗卻愣了,聽了之後,口中不斷叨念著“無名英雄”這四個字,眼神很是迷茫,顯然已然神遊物外。


    徐鎮川迷糊了,這是咋了,偷眼去看顏老爺子。


    正巧,代宗也在此時開口。


    “顏卿,你為宋州撰寫了兩篇碑文?其中一篇,乃是無名英雄碑的碑文?剛才為何不明說?”


    顏老爺子傲然挺立在延英殿中,高聲說道:“為張巡裏麵,乃是宣城徐山首倡,為無名英雄立碑,同樣也是宣城徐山首倡,老臣不過出手寫下兩篇碑文而已,如何能夠提前奏明天子!?胡不聞君子不掠人之美?”


    代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一陣無語,這老頭,真矯情!


    卻轉向徐鎮川。


    “徐卿,關於無名英雄碑之事,詳細說說。”


    徐鎮川這才算是聽明白,原來天子傳召覲見,還是顏老爺子暗中給使的勁,更讓他心生感動的是,老爺子為了把所有功勞都留給自己,竟然根本沒提無名英雄碑的事兒,深深看了老爺子一眼,心中感動莫名,老爺子在幫扶後輩一事上,真是無私到讓人想哭。


    將一切感動全部壓在心中,徐鎮川穩定了一下情緒,這才把有關無名英雄碑的始末,在延英殿上說了出來,無非也就是他初到宋州和小二的爭執,麵見殷刺史之後提議給張巡立廟,隨後為了平複宋州普通百姓的情緒,請立無名英雄碑。


    這些事,自然不必多言。


    但是這是代宗第一次聽聞!


    他越聽越激動。


    無名英雄碑!


    好事啊!


    安史之亂已然平息,如今大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休養生息,想要休養生息,就要有人,不但要有人,還要所有百姓都煥發出百分之一百的熱情去重新建設大唐!大唐百姓,有的親人死難在安史之亂之中,有的為了朝廷平滅安史之亂承受了更為嚴苛的稅賦,有的幹脆拿起刀槍直接奔向戰場。


    剛才延英殿中討論論功行賞的英雄豪傑,多是大唐的王侯將相,這些人,自然當賞,但是賞賜他們,對於百姓來說,不但沒有什麽認同感,說不定還會傳出什麽“一戰功成萬骨枯”的閑話來,如果那樣的話,還怎麽激發百姓建設大唐的熱情?


    有了無名英雄碑就不一樣了!


    睢陽能建,長安自然也能建,洛陽、範陽、朔方、河東……滿大唐何處不能建!?


    隻要建設好無名英雄碑,再請地方官吏請鄉老裏正出麵,隻要善加引導,不愁百姓不心懷感念!


    你不是上過戰場麽,好,你就是大唐的英雄!


    你不是為大唐平息戰亂繳納過賦稅麽,好,你也是大唐的英雄!


    你家不是有親人死難在安史之亂麽,好,大唐為他立碑!


    試問,天下何不歸心!?


    代宗越想越激動,看待徐鎮川也是越來越順眼。


    延英殿上眾人,一看代宗的樣子就知道,行了,這位宣城徐山已然簡在帝心,隻等片刻之後代宗金口一開,就要平步青雲。


    就在此時,裴遵慶出班,準備在給一波助攻。


    “啟稟陛下,前幾日收到了宋州殷刺史的兩封奏章,一封乃是請立張巡麵及無名英雄碑,已然批複。


    另外一封,卻是殷刺史上報,在宋州,發現有人手持寶應元年書判拔萃告身,冒充陳思遠,要上任宋州參軍事,經殷刺史及宋州司法參軍嚴查,嫌疑查明,該人乃是安史叛軍派往宋州的奸細,準備竊取宋州參軍事的職位之後,與安史叛軍裏應外合,攻打宋州。


    幸賴上天保佑、天子洪福,又有宋州上下官吏用命,這才偵破。


    不過,在此奏章之中,殷刺史特意提到,首先識破陳思遠假冒身份的人,正是途徑宋州的台州參軍事、宣城徐山。”


    “哦?還有此事?”代宗一愣,轉頭看向徐鎮川,目光更加柔和。


    徐鎮川點頭。


    “確有此事,微臣不過恰逢其會而已,真正識破陳思遠假冒身份的,還是殷刺史等宋州上下一幹官吏,微臣不敢居功。


    另外,請立張巡廟以及無名英雄碑,同樣是宋州上下一幹官吏,微臣不過是在旁參讚而已,同樣不敢居功。”


    代宗緩緩點頭。


    不驕不躁,難得!


    首倡無名英雄碑,更加難得!


    有想法、有能力、能辦事,人才!


    既然是人才,就不能磨滅!


    代宗暗下決心。


    “徐卿聽封……”


    徐鎮川一聽,大喜過望,折騰了半天圖個什麽,不就是圖代宗的金口一開,給他換上一個官職,不管是升是降,隻要不是真正徐山通過考試得來的台州參軍事就行,那就說明自己在台州參軍事任上的各種功績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即便日後身份泄露,誰也不能說自己的這個官身不是真的!不服,找代宗評理去!


    來不及細想,徐鎮川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延英殿上,就等著代宗封官。


    卻哪裏想到,就在代宗剛剛要開口的時候,延英殿外一陣陣鼓聲傳來。


    眾人都嚇了一跳。


    安史之亂剛剛平息,在場的眾人機會都從鼓角爭鳴的戰場上走過,對金鼓最是敏感不過,就連代宗自己,在登基之前,也是以廣平王的身份征戰沙場,長安城就是他親自帶兵收複的,即便登基當了皇上,又怎麽可能忘了戰鼓之聲?


    怎麽迴事,怎麽會有戰鼓之聲!?這可是長安城!難道有叛亂?又或者是有叛軍攻城!?


    不對啊,安史之亂已經平息了,就連史朝義都死了,怎麽還會有叛軍呢?


    不過延英殿上眾人都是大唐最頂級的精英,隻不過一個恍惚就想明白了,這不是戰鼓,這是登聞鼓!


    登聞鼓,設立於東西朝堂的肺石之下,最初設立的目的,就是讓天下軍民百姓可以直訴冤屈,按照大唐法度,隻要登聞鼓響,主管部門必須受理。


    隻不過這麽多年登聞鼓都沒有響過,眾人一時之間沒有想明白而已,等到大家都意識到是登聞鼓,不由得暗自送了一口氣,不是戰亂就好,不管什麽冤屈啥的,最多一個兩個貪官汙吏而已,算的了什麽大事?


    事實上,代宗也是這麽想的,既然沒什麽大事,自然有人前去探查,咱們繼續……


    結果元載突然跳了出來。


    “吾皇且慢。


    登聞鼓響,必然有天下奇怨,此時封賞朝廷功臣,於理不合!”


    顏老爺子不樂意了。


    “登聞鼓響,自有有司處理,何必停止封賞,此舉與朝廷法度不合!”


    兩個人,就在延英殿之上吵了起來。


    徐鎮川在一旁看得明白,這元載,就是一個攪屎棍子!什麽於理不合,他不就是想拖延一下麽,要是能把自家新的封賞給拖沒了才好!哼,這貨倒是打得好算盤,如果不是天子親自封賞的話,具體的工作又會落到政事堂的頭上,等到了那時候,自然就是他元載從中作梗的時候了!


    好在有顏老爺子在場,片刻之間就識破了他的詭計,不惜和他當堂爭吵,也要請天子盡快把徐鎮川的封賞落在實處。


    代宗坐在龍椅之上被兩個人吵得頭疼。


    “行了,兩位卿家暫且住口。


    這樣吧,把敲擊登聞鼓的人帶到延英殿,無論他有什麽冤屈,咱們現在就處理,處理之後再封賞徐卿。”


    好吧,隻要是皇帝,都是和稀泥的一把好手。


    徐鎮川無奈,隻得繼續等待,不過他心裏倒是很平靜,這有什麽啊?不就是等會嗎,等到人來了,代宗問上兩句,然後發派有司處理,到了最後,不是還得繼續剛才的封賞,左右耽誤不了什麽,等等就好了……


    誰有能想到,敲擊登聞鼓之人被帶進延英殿之後,還沒看清張什麽樣,就直接撲到在地。


    “啟稟陛下,微臣要狀告宣城徐山……”


    啥!?


    徐鎮川頓時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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